第一卷第十二章那些说我傻的人
    【小雨的下落】小雨离开的第二天,天空中飘起了雨,这个城市的天空里飘浮了太多的灰尘,那些细小的雨点经过它们,看不见一点透明的色泽。
    我坐在收款台前守着店里唯一的那台电话,抢着每一次在铃响起的第一声把话筒抓起来,剩下的时间就是长久地沉默。我闭着眼睛不看人来客去的繁乱,不想看见任何人无缘无故地靠近。
    第一次从内心渴望每一次电话打来,会是郝仁打给我的,我想听见小雨的消息,我是那样想她快点回来。
    一直等到第三天下午,我等到了身心疲惫,看什么都想无缘无故地发火,恨不得把所有的客人从店里赶出去。
    下午四点三十分,店里来了一个男人。
    他面目可憎,明显是社会上那种不好的人,我一点都不喜欢,听他问店员谁是老板也懒的站起来搭话,垂着眼皮装做聚精会神看一本时装杂志。他径直向我走来,甩了一叠钞票在台面上,说是替小雨还钱,然后转身就走。
    我跳起来追到门口,问他现在小雨的下落。
    男人很不耐烦,一脸凶相瞪着我,我一点都不退缩,逼着他告诉我。他痞痞地踢了踢沾在脚上的泥水,问我凭什么管小雨的事情。
    我说自己是小雨的姐姐,他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我现在是他老公,你说是姐姐亲还是老公更亲?」
    然后他走出店门向停在路边的一辆车走去。我紧追不舍,在细雨中拉着他不放手,问他小雨在哪里。泥水溅上他的裤脚,他凶狠地抬手给了我一耳光。
    这是我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被别人打,泪水委屈地汹涌而出,我固执地又一次追上去拉他:「告诉我小雨在哪!」
    他甩开我,抬手又想打我,我吓得浑身颤了一下,仍拦在他面前坚决不走。
    等他的那辆车里又跳下一个男人,冲过来问怎么回事,然后对我破口大骂,说肯还钱都是看小雨的面子,问我是不是真的欠打。我什么都不管,哭着就要小雨。
    然后我被两个大男人打倒在泥水里,沾着满满的狼狈,看他们扬长而去。
    【可以依靠的臂膀】郝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店里。从门店开张郝仁还是第一次过来,我和他曾有过约定,他绝对不能主动找我,我们俩见面只能在没人认识的地方。
    他是个守信的男人,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隐藏得很巧妙。这次我忘记了一切需要掩饰的细节,坐在休息室的床沿上对着他嚎啕痛哭,怪他从来没有心疼过我,那些他以前说过的话,全部全部都是骗人。
    郝仁说:「我一直在让人打听,之前不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吗?现在有了线索,放心吧丫头,我一定把小雨给你完整地带回来。」
    他问我要不要报警,问怎样才能给我解气。
    我哭着说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小雨回来。郝仁去抱我,小心地抚摸我脸上的淤痕,怪我傻,不懂得保护自己,其实只要记下车牌号就行了,剩下的事情交给他办。
    郝仁安慰我说:「两天,最多三天之内,丫头,我给你答复。」
    「不,明天我就要看见小雨,那些人不是好人,小雨跟着他们我一分钟都不放心。」
    郝仁皱起眉头:「这个小雨你怎么认识的?她怎么会和这样一帮人混在一起?」
    我倔犟地不说话,郝仁轻轻叹了口气,凑近了一点看我。整张脸火辣辣的疼,被他烫烫的呼吸唤醒了心中的委屈,我更汹涌地哭了起来,拿手用力掐他的胳膊。他心疼地对着我的脸呵气,像个慈爱的长辈。
    我忽然想,如果有一天,我和郝仁说byebye了,我会想他吗?
    我在他的臂膀里休息,我一直只能在他的臂膀里休息,别的人,包括陈默在和我恋爱的那段日子,抱着我的时候都没有这样让我想睡觉。
    我这才想起来,从小雨走后,我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着了。
    【从天而降的道歉】郝仁对我说:「丫头,明天在店里请两个保安吧,钱不用你出,我安排从公司那边结。」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怕我再遇上今天这样的事情,却不领他的情,仅是一间小小的服装店,弄到要请保安,会让人家不可思议。
    店员在外面敲响休息室的门,小姑娘进来后一脸的紧张,说话都带颤音:「瑞姐,刚才打你的人又来了,现在就在外面,说要见你。」
    我的心顿时狂跳了一阵,不知所措地望着郝仁,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子没办法松开。其实我一直是那种胆子最小的人,从来没敢跟人惹过是非。
    郝仁一脸淡定,拿出电话给那个小姑娘,让她一旦听见外面争执立刻打电话报警。安慰我说不用怕,有他跟我一起出去,绝不会让任何人再碰我一下。
    走出休息室,下午打我的两个男人正跟店员要买衣服,不说型号和款式,只说拿店里面最贵的女装给他。看着他们我还是心惊,脚步发软不怎么敢过分靠近。
    最早送钱给我的男人看见我出来,甩开店员向我走来,我靠紧郝仁努力挺直了身子,装着无所畏惧的样子面对他。
    他居然变得满面谦卑,身边郝仁还在措词怎样开口周旋,他第一句话就说:「对不起瑞姐,我们是回来道歉的。刚才弄脏了你的衣服,现在买两套最贵的赔你。」
    自从开了店,听人家叫我瑞姐也有些习惯了,可是这一句瑞姐叫的,让我有种匪夷所思的幻觉感,看来小雨的面子真是不小,能支使这个口称是她老公的人来还钱,还能让他回头来给我道歉。
    郝仁重重地哼了一声:「怎么打了人,随便道个歉就算完了?」
    我担心真的再起了什么争执,郝仁虽然是堂堂的老总,说话自然带了几分威严,可是对着这样一个恶棍模样的男人,他的话未必能吓唬到人家。悄悄拉了一下郝仁的袖子,对面前的男人说:「用不着道什么歉,你只要告诉我,小雨人在哪里就好了。」
    男人讨好地冲我笑:「小雨在外面车里坐着,她不愿意下来,瑞姐如果想跟她说话,可以当面跟她说,这丫头倔的狠,我真拿她没办法。」
    我冲出去,脚步踉跄。
    车停在店门外路边,小雨人缩在车窗里,怯怯地不敢看我。我忽然悲从中来,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小雨,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小雨看见我脸上的淤伤,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姐,他们只说推了你两把,没想到还动手打了你。」
    她从车里跳出来,指着我身后的男人骂:「黑子你个王八蛋,等陈默回来,一定会砍了你的手。」
    叫黑子的男人一脸哭丧,对我说:「瑞姐,我真不知道你是陈默大哥的女朋友,如果你生气,我们站这里随便你怎么打,你说一句原谅的话就成。」
    小雨一巴掌打了过去,黑子脸上顿时起了一个红红的掌印,小雨跳着脚叫:「操你妈黑子,她不仅仅是陈默的女朋友,还是陈默最心疼的女人。」
    我心中抽紧了一下,看见郝仁站在不远处,脸色在无声的雨丝里变得苍白,细雨在他脸上罩了一层雾一样的水气,他的神情是那样寂寞和孤独。
    【五点四十分】下午的五点四十分,郝仁走了。
    当着很多人的面,我叫他郝叔,我只能这样叫他,望着他,心里有隐忍的疼痛。跑回店里,拿了他的电话给他,低声说明天晚上会去找他,要他在家里等我。他没有说话,拦下一辆经过的的士,默默无语地走了。
    曾经我有过一个男朋友,他叫陈默。但现在他已经不是我的什么人了,他最心疼的女人我还是他女朋友时没资格担当,以后也永远担当不起。郝仁走之前我面对黑子说出的这些话,不知道又没有故意讲给郝仁听,但当时我心中真的是那样想;我说要郝仁明晚在家里等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
    五点四十分,郝仁乘的那辆的士开走后,我又一次哭了出来,不是为了小雨,不是为了陈默,只有自己知道是为了他一脸落寞的忧伤。这样一种感情,在我心中以前是从来没有升起过的。
    我记下了这个时间,希望有一天能把它从记事本里划掉。
    【小雨冰凉】小雨不依不饶继续闹,黑子跟着我一个劲道歉,我心神疲倦,只想倒下去休息。
    天空中小雨如丝,那些雨水冲洗过我的脸,脸色是自己可以想象出的惨白。我对黑子说:「如果你想听我说一句原谅你们的话,我说。我什么都不计较,但永远也不想再看见你。不是威胁,而是祈求。」
    我提不起一点力气,小声对小雨说让那个黑子快点走、马上走,我已经坚持不住要晕倒在雨水里。
    小雨挽着我回到店里,身上已经湿透,感觉冰冷。
    店员捧着两套衣服说黑子他们付过了钱,却留下了衣服,问我怎么办,我告诉她拿出去扔到马路上,扔得越远越好。
    脱下湿衣服躺进被窝里,我对小雨说很想睡一会,让她陪着我。小雨样子很乖,坐在床头看我闭上眼睛,然后我就睡着了。
    睡醒时已经是夜里,店早已经打烊,小雨开着一盏弱弱的台灯,翻看我扔在床头的记事本。我知道她看不懂,那些简单的数字,我相信除了自己没有一个人能看懂。
    小雨看见我醒了,讨好地爬上床跟我起腻,对我说:「姐,你这一觉睡得好香啊,把你抬出去丢了可能都不知道。」
    我说:「是啊,从你走了我就没合过眼,那你说,以后还会不会偷偷跑掉?」
    小雨犹豫了一下,对我说:「姐我错了。可是,我不能再呆在你这里,我已经下了决心要生这个孩子,我出去只找那些认识陈默的男人,你看到了,只要认识陈默的人没有谁不怕他,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我难过了一下:「小雨,陈默认识的那些男人,一个都不是好人。」
    小雨笑:「你不是那么傻吧。姐,这世界上还有绝对的好人吗?坏人有坏人的规则,谁更坏谁就越厉害,我佩服死陈默了,那个黑子一听我说你是陈默的女朋友,差点没当场哭出来,第一时间跑回来给你道歉。」
    我不想要那样一种道歉,一点都不想;陈默要犯下多少罪孽,才能树立那样一种威严,我也不愿意去想。头痛得几乎要炸开,为小雨的笑容深深悲伤。
    然后我说:「小雨,你愿不愿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做一个干净的人,不靠男人,只靠我们自己努力,我答应你生下孩子,然后我们一起经营好这间店,把孩子抚养成世上最后一个好人。」
    小雨惊喜起来:「真的啊?」
    但她很快又皱起了眉毛,「姐,你太天真了吧,无论是个男孩女孩,如果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好人,他怎么可能活下去?那就像,你把一只赤裸的羊羔,扔进一眼望不到边的狼群里。」
    我忍不住开始惊慌。这世界是怎么了,它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一眼望不到边的狼群,难道就是人生存下去的真谛?我问小雨:「那,你希望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雨说,「哦。我想他是一个像韦小宝那样的人。」
    小雨眼睛亮了一下:「就是那种,对自己亲近的人是最好的人,对坏人又比任何坏人更坏、更有办法的人。姐,你喜不喜韦小宝?」
    韦小宝我知道,前一段时间电视里热播的武侠剧中的一个人物,我也喜欢他,可是我觉得那实在太夸张了,只有在荒诞的小说和连续剧里,才会有那样的人物出现。
    小雨说我天真说我傻,其实是她太天真太傻才对,怎么可能真有一个韦小宝,而且还是被她生下来。
    但我被她认真的样子逗得笑了一下,她真是幸福的人,所有事情到了她那里,全都变得简单。
    第一卷第十三章别人永远不会明白
    【简简单单快乐】天窗外细雨滴打着玻璃,声音细密得使人心里烦乱。小雨在我身边躺下,她拉着我的手去摸她的小肚子,问我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其实小雨身体的一切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她固执地说已经感觉到一个幼小生命的存在,女人知道自己怀孕才更接近女人,不知为什么我很羡慕小雨,虽然我觉得她这样做很幼稚。
    我第一次认真和她谈陈默。我想,经过下午看见郝仁深深的伤感,我可以多在乎一些他的感受了,可是只要想起陈默,又立刻把他抛到了脑后。
    小雨说:「姐,第一次见你那天,陈默本来是送我回家的,可是和你分手后,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开房,哪怕是聊天都好,不然他会寂寞得发疯。他的表情让人看了心里难受,是那种描绘不清的伤心和孤单,让我不忍心拒绝。」
    「然后呢?」
    我尽量把声音弄得淡淡的。
    「然后就去开房了。」
    小雨色迷迷地对我笑:「姐,那天晚上我们可什么都没做,就是聊天。天快亮的时候我睡着了,陈默坐在沙发上抽烟,弄得一屋子烟雾腾腾,我醒来吓了一跳,以为什么东西烧着了。」
    我记得陈默抽烟的样子,皱着眉头什么话都不说,只有烟火在黑暗中微明,一棵接一棵,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那天为什么由我逃走,又为什么故意气我?我问小雨:「陈默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怎么说我?」
    小雨说:「他说你是他以前的女朋友,然后什么都没说了。要说我们俩算在一起可真是冤枉,他只是带我一起吃饭,有时间跟我做爱,然后什么都不管,随便我随处乱走。我以前是跟他朋友的,他打个电话说借用一阵子我就成了他的,像一件东西,而不是个活人。」
    「那……你为什么会答应?」
    「跟陈默比跟他朋友要好吧,他知道疼人,很少强迫我。还有就是我喜欢他,跟着他不觉得辛苦,算开开心心活了一阵子。姐,陈默说人要简简单单才能真正快乐,我觉得是对的,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去餐厅吃饭是这样,活着也是这样,因为你不知道下一餐的菜谱里,有没有这一餐想要品尝的菜。」
    我沉默了很久,低声问:「如果陈默并不爱你,你恨不恨他?」
    「他怎么可能会爱我呢?我以前是小姐,后来被他朋友包,这一切他都知道的。他从来没说过爱我,我为什么要恨他?」
    小雨嘿嘿乱笑:「是我偷偷觉得爱上他,他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如果这样我都恨他,那岂不是没良心?」
    我该佩服小雨的简单吗?还是该讨厌自己的复杂?
    【最复杂的内容】我以前总是想,人生最复杂的那部分内容里,爱情要占很大的比例。原来这并不是绝对的,复杂或者简单因人而异,是我自己把爱情过于复杂化才是真的。
    关于小雨这种简简单单的人生观,我问她想没想过未来怎样,小雨说:「姐,未来是用来幻想的啊,难道真拿来当饭吃?我从来没想过会给陈默生一个孩子,但是突然间就临到头上了,命运不是可以计划的东西,绝对不是。」
    她是个懒惰的人,绝对的懒惰,把一切归于命运,仿佛自己没有一点责任。
    「懒人才多福。聪明人把什么都算计到了,结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会十倍的痛苦。我什么都不想,如果让我得到一点点,就觉得够开心。」
    小雨说:「比如我这次怀孕,就算是一个惊喜。」
    我做不到小雨,但我真是羡慕。我不确定她会不会因为今天的草率决定而后悔,却可以确定她正在为这一个惊喜而快乐。
    小雨问我:「从没有听你讲起和陈默的任何事情,你和我不同,是做过他女朋友的人,你们俩在一起应该是不同的感觉吧?能不能讲一点给我听?」
    我无话可说,那些和那些,一幕幕错过,追忆都带着残忍,像是一道道被时光碎片划破的伤口。小雨和我终是不同的物种,人和人永远不同,我宁肯对她讲郝仁,也不想讲陈默。
    小雨说:「姐,陈重离开前对我说,小雨,如果遇见有男人追你,你问他会不会娶你回家,如果不是就不要搭理他,他根本是在骗你。除非你不稀罕做那个男人的老婆,不然就不要因为别的东西,钱、虚荣、面子那些东西,狠下心肠去骗他伤害他,更不要为了去陪另一个男人,就从他身边离开。」
    我傻了很久,被某种说不清楚的情绪伤感着,想哭。
    小雨腻在我怀里:「姐,不肯讲你和陈默在一起的那些事情,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分开?其实我总觉得,你们还在相爱。」
    我憋着眼泪,对她讲起了郝仁。
    天快亮时,我说:「相信我小雨,我和陈默已经全都结束了,我们没有相爱过,从开始就没有。」
    小雨低声说:「你真傻,姐,真的。」
    【时光的碎片】白天又下了了整天雨,傍晚时雨停了,我打电话给郝仁,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
    电话里郝仁声音平常,见了面才知道他没有恢复元气,脸色灰暗,厚厚的嘴唇上少了红润的血色。我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听他心脏跳出疼痛的声音。他圆圆的腰围让我努力才能勾上手指,想起某天他对我说,当我离开他之后,用不着吃减肥药,他的腰围就会瘦下来。
    那时候我轻笑着说,到那一天无论他瘦下去多少,我都不可能再知道了。
    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残忍。
    脱了衣服给郝仁看,问他自己现在有没有资格去做小姐了。胸衣已经穿c罩杯,不算很大,比起最早让他一手掌握已经丰满了不少,还有一些细部的变化,这些都是时光,不知不觉我已经长成了彻底的女人。
    郝仁吞着口水说先去洗澡,看他推开浴室的门,我在身后叫他:「嗨!」
    他回头望我,我轻声说:「今天别吃药,好吗?」
    他低着头逃进了浴室,不知不觉中我好像又说错了话,听起来像是怕他欺负我一样。
    从床上跳下来,我赤着脚走去浴室,拧开门走进去,郝仁开了水,却站在橱柜前在发着呆,手中果然有一粒蓝色的药丸。我从后面搂着他:「我不让你吃药,不是不愿意给你,而是担心这种药会对你身体不好。」
    他回转过身体,厚厚的嘴唇直打哆嗦,亲吻我的脸颊,弄了我一些口水。他是那种笨笨的男人,不怎么会亲吻,也不怎么敢亲吻我的嘴唇,常常碰一下就闪开。
    我主动去和他接吻,亲着亲着感觉脸上有一点湿润,睁开眼看见郝仁眼睛里居然闪着泪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那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郝仁问:「丫头,你是不是要永远从我身边走开了?」
    我有些惊奇:「为什么这么说?」
    郝仁说:「难道不是?你从来没有这样对我过,一次都没有。如果不是决定要走,为什么会这样?丫头,明明知道你长大了,真的要走我还是舍不得。」
    那些水哗哗的响,我拉着郝仁的手往淋浴下面走,怕自己会忍不住像他一样伤感。寂寞的人会记住那些被人凝视的时光,我无法忘记的不是过去,而是自己快乐过的东西。
    我对郝仁说:「没有说就要走了,也许,要迟很久才会决定走。抽空多去健身吧,你不要老那么快。」
    【一九九八】一九九八年的冬天,我第一次跟郝仁上床,当时我穿a罩杯的胸衣,一尺八寸腰围的裤子。为了感谢他,为了还自己欠他的人情。
    被郝婶拉回瑞香源之后,家里遭遇了一连串不幸,先是父母和邻居起了冲突,发展到争吵和打骂。邻居是一个蛮横的单身汉子,拿刀砍伤了父亲,随即人逃往别处,医药费都无处可讨。
    我哭着怪父亲笨,知道那人向来凶残成性,还要跟他争吵。
    是郝仁出钱给父亲医的伤,说是借给我,前后借了上万元,那些是救了人命的钱。
    我咬着牙勤力工作,心想一口气在他店里呆上三两年,总可以把钱还清了。谁知父亲还没有出院,伺候他的母亲又因过于劳累引发了阑尾炎,怕多花钱躲进医院卫生间忍着不叫疼,最后晕倒在卫生间里。
    又是郝仁救了她一命,拿钱及时做了手术。
    父母双双痊愈后,我跪在郝仁郝婶面前说感谢,心里却清楚那不够,远远不够。还记得那天郝婶甜甜的笑容,她说:「瑞丫头,别跟我俩见外,婶说过会拿你当女儿一样疼。」
    父亲不善长言语,在旁边看我跪着不肯起来,干脆陪我跪了下去,我哭了一阵又一阵,心中难受了又难受。
    春节前店里工人们陆续放了假,为了多尽一点力,我最后一个走。
    所有工人走完的那夜,郝仁问我一个人会不会怕,我说会的。他是好人,没有欺负我的意思,坐在对面一张床上和我说话,我钻进被窝里,一件一件解下衣服拿到外面,连内裤也拿出来。
    他呼吸变得紧促,目瞪口呆望着我,忘记了抽烟。
    我闭着眼睛,轻声问他:「如果我陪你睡一晚,算不算一次把所有欠你的都还清?」
    他哑着声音着说:「你疯了丫头,我从来没想过要你还。」
    我从被子里伸出光光的胳膊,飞快地拉灭了寝室的灯。黑暗中郝仁走近过来,在床头颤抖着说:「可是丫头,我真的想要你。」
    我掀开被角,透进的凉风使我皮肤战栗,郝仁一直犹豫,他帮我盖好被子,手隔着棉被测量我身体的轮廓。偷偷停在胸口片刻,又滑向腰肢,我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响,心里想如果他坚决不钻进来,这样一次也算自己还了债。
    我高估了男人的定力,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郝仁最后痛快地掀开棉被扑到我身上,我似乎听见身体深处响起了邻居家杀猪一样的惨叫声,那些声音憋在喉咙里,我咬破了嘴唇,身上两处伤口一起流血。
    还有一处看不见的伤口也许在心里,我在接近窒息中突然痛恨自己出生在农村,生长于那样一个贫穷的环境。
    心口的疼痛来得那样快,退去那样慢。那年回家过春节,我不愿再一次进城了,对父母说自己累了,想嫁人。母亲忧愁着表情说,恐怕提亲的那几家,都不能还清我们欠郝仁的那笔钱。我不敢说自己已经还清了,咬着牙说以后我来还,让她不要担心。
    春节过后没多久,郝婶却追到我们家里,拉着母亲说了一阵家常,提出帮父亲办一个驾照然后在城里开车,也能多点收入不是?
    母亲叹着气,驾照容易拿,车哪去找啊。郝婶说没关系,一切有她呢,然后找个理由说店里人手紧,希望带我一起走。母亲不知道怎么拒绝,眼巴巴望着我。
    郝婶跟我到自己住的那间小屋,我坚决地告诉她自己不会再去了。她关紧房门在我面前流泪,才说郝仁病了,希望我能去看看他。
    我想不通这一切,她明明知道郝仁为什么要留我,偏偏还帮他。郝婶虔诚地说:「丫头,你有一天会懂,女人不想看自己的男人一天天病得更厉害,才会千方百计找能医他的那剂药。」
    自己可以治病救人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次次不能拒绝好婶,是她看上去如此软弱,对自己造不成伤害吗?
    【二〇〇二】不知不觉又已经是初冬。
    从浴室走出来,一路和郝仁相拥着到床上,没有吃药的郝仁无力持久,很快就从我身上滚落了下去。身上失去男人身体的重量,呼吸顿时自如了很多,我从来没指望他带给我高潮,问他索要高潮的几次,只是在借故发一下牢骚。
    郝仁平静了呼吸,说起最近帮我新看了一套房子,正在叫人装修。他说:「我总感觉你就要走了,这套房子你肯定不愿意留着,你抽空去看一下,趁工人还在,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自己对他们说。」
    其实我一直想要的,是那种真正平静的生活,有一份稳定的收入,爱一个简简单单的男人,然后把自己嫁给他,一起住进一套普通的房子里。郝仁的好意都是多余,他已经不欠我什么,再这样下去,又像变成我欠他。
    郝仁问我今晚是不是住下,我拒绝了,说不好意思让郝婶一个人在家等。其实我早就明白了,我绝对不欠郝婶,她不过是拿我医她自己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让我惭愧?
    想起很快要考虑小雨的住处,毕竟不能由她一天天大了肚子仍在店里乱晃,我对郝仁笑笑,接下他递过来那串新房的钥匙。
    打开房门走出去,崭新的钥匙串在手里叮当作响。我把钥匙握紧,心想如果幸福也能像这串钥匙一样能被紧紧握住多好,和自己真正爱的男人依偎在一起走过一片片时光,而不是别人的一剂药,医好了人家却把自己弄丢了。
    手更用力抓紧,我开始觉得疼痛,像担心再也抓不到幸福一样,狠狠难过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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