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天子下令,命曹操朝觐见时赞拜不必唱名、入朝不必趋走、带剑着履上殿,如高祖时萧何旧事。
    时百官恭维,唯有荀彧道:“丞相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当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话语方落,原先有如闹市的大殿,瞬间一片死寂。
    曹操淡淡凝视荀彧,久久无言。
    这一日下朝时,曹操握着荀彧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两人走的很慢,甚至一旁尾随他们身后的人,也都放慢了脚步。
    荀彧已老了,快走不动了。但曹操身体健康,甚至常年出征在外,决不会像他一样走的慢。
    这些年来,他已很少拉着他的手,一起前行了。今日,也恐怕只是最后一次。
    他忽然就想到,很多年以前的他们亦是如此步履维艰的。他最初投奔曹操,与他深谈之后,曹操喜出望外,甚至对左右说“荀彧,吾之子房”。
    ——那时的曹操是何等的高兴,那时的自己又是何等的满足?
    他却从来忘记了,历史的最后,是刘邦将过往功臣赶尽杀绝。唯有张良一人退守幕后,才避免被赶尽杀绝的下场。
    但是他荀彧,如何退呢?
    多年前汉室王朝式微,董卓霍乱朝纲,于是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然而这其中大多人只是为一己私欲,哪怕推翻董卓,亦不过是谋朝篡汉的第一个步骤……
    汉室天下,如何方能不易主呢?
    他去过袁绍麾下,找过韩馥,最终方才选择了曹操这位不世英雄!
    然后,长达三十年的尽心辅佐。
    兴平元年曹操征陶谦,他费尽心机保持粮草供给;张鹩反叛,他率军坚守,保曹操大营不失;官渡大战军心动荡,他劝曹操坚守待变,连夜与曹操送去大量粮草和军械以解燃眉之急……
    他与曹操,共患难、同甘苦。也曾意见相左,彼此之间却始终心意相通。曹操甚至曾玩笑般叹息说,“荀彧啊荀彧,你怎么就把我的心琢磨的这么透呢?万一哪天你不在了,谁还能明白我的心思呢?”
    他们之间是好友,是知己,是兄弟。
    他却忘记了,更是君臣。
    荀彧想要借助曹操之力恢复天下秩序,想要恢复汉室王朝统治。所以他献计令曹操“迎天子于许昌”,“奉天子以令不臣”。他却从未想到,时至今日曹操早已变了,变成想要建立另一个王朝,另一种秩序!
    于是他当年的计策,真正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
    是他错了么?
    他的理想错了么?普天之下再也没有匡扶汉室的英雄了么?还是这些英雄一旦处于权力巅峰,都要被这世间的繁华醉人所吸引,从而迷失本心?
    荀彧不知道。
    他的手在发抖,他的心也在颤抖。
    曹操死死捏着他的手腕,却是一如当年开玩笑般地叹了口气,说:“荀彧啊荀彧,你跟了我三十多年。我对你如此情谊,没想到至于今日,你竟敢这么忤逆我。”
    昔日曹操曾说,你若不在了,还有谁能明白我的心思;如今曹操说,我对你如此情意,你竟敢这么忤逆我。
    荀彧几乎是麻木而僵硬地巡视周围,还是这座熟悉的都城,还是这座熟悉的宫殿,还是这个熟悉的人,还是这般熟悉的语气……
    但是如今的曹操,早已非昔日的曹操了。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
    荀彧许久不答。
    曹操再叹了口气。他拍了拍荀彧的手,命人将他送回去。然后转身,上了马车归去。
    曹植还站在原地。
    他看着荀彧缓缓转身回望身后这座繁华的宫殿,眼中渐渐覆上一层似痛苦,似悲哀,似绝望,却更似惘然的神色,便想要走到他身边说些安慰话语。但他方才迈开步子,却被他人握住了手腕。
    他回头,见拉着他的人竟是郭嘉。他心中一跳,只试探道:“先生?”
    郭嘉却没有应下。
    他松开曹植手腕,上前两步对荀彧道:“好久没有一同饮酒了,你我饮一杯罢。”
    荀彧用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缓缓点头。
    郭嘉与荀彧也已离去了。曹植看着他们的马车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
    然后,他看到杨修已正站到了他的身旁。
    杨修与他并肩而立,微笑道:“这辆马车这么好看,竟引得曹府四公子目不转睛了么。”
    曹植颔首道:“是呢,学生许久不曾见过如此好看的马车了。”
    杨修闻之,嗤笑一声。他说:“四公子是在暗示你自己的马车不够富丽堂皇么?或者改日为师去同丞相说说,请他为四公子做一个新马车?”
    曹植心中还有些沉重,并无什么说笑的心思。他赔着笑了笑,与杨修一同迈步归去。
    杨修道:“你方才上前,是想去安慰荀令君?”
    曹植略点了点头。
    杨修勾了勾唇角,眼中露出莫名讥讽的意味:“其实为师很好奇,四公子想要安慰荀令君些什么。”
    他还记得四年前曹操杀孔融,他询问曹植时候,曹植所言是极力支持曹操的。也正是在那时,他终于看清自己这个学生到底是何心性。
    如今荀彧即将步入孔融后尘,曹植又要去安慰荀彧些什么?
    杨修拂了拂袖,淡道:“是告诉他,你父亲进爵势在必行,让他看开些;抑或说些违心话,令他一时开心?”
    曹植“呃”了许久,终于闭嘴无言。
    杨修嗤笑一声:“是以,幸好奉孝阻止了你,否则荀令君会被你劝成什么样子,还是难说啊!”
    曹植心中惆怅略去了些许,他无奈道:“学生发现,先生似乎颇喜欢看学生受挫。”
    杨修闻之,弯眼笑了起来。
    他本不是俊朗的人,却无端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线狭长,眼角上挑自有风流讥诮的韵味。他侧头去看曹植,笑吟吟道:“这么多年了,你时至今日才发现?”
    曹植愈发无奈。
    几百年前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曹植这么说,原先也只是让杨修发现自己所为与世人推崇的为师之道颇为不符,将来也好不再这般打趣他。
    当然杨修若是能产生一点小小的愧疚继而补偿他,他其实也不太不介意。
    只可惜……
    杨修叹了口气,突然换了种沉凝的语气:“其实为师也不想的。”
    曹植扯了扯嘴角:“啊?”
    “其实为师也觉得,如此对你当真是不好的。然不知为何为师一见你开心愉悦,心中便憋着一种难言的苦涩——反而见到你越难受,为师的心却更通畅!”
    曹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他居然能说出如此无耻的话!
    杨修恍若未见。
    他非但不为所动,更继续感叹道:“为师这十年来,也尝试着教导他人,却并未面对四公子时的感觉。这是为何呢?为师沉思十余载,此时此刻却忽然明白了!”
    他顿了顿,握住曹植的手郑重道:“其实有问题的从不是为师,是四公子啊!若四公子一直悲苦,在下才能开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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