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日,晴。
    初冬时节的荆楚大地,早晚已经非常冷。
    浩浩江水从西而来向东而去,皑皑薄雾之中,大江两岸遍地枯草衰杨。
    吴潜站在鄂州城西南蛇山之顶的黄鹤楼上,临江远眺荆楚大地和滚滚长江,满脸都是忧色。
    战争动员令已经下达十日,但鄂州面临的困境却并无太大改变。
    无论他有多大的决心和勇气,没钱,所有下属官员将领全都感觉到束手无策,特别是要大规模修城防和沿江水寨,还要修理那些破旧的战船,光靠严苛的命令和压迫来驱使百姓,时间长了只会让百姓和官府离心离德。
    大宋早已没有了徭役,取而代之的是役钱,虽然是一种苛捐杂税,但却也极大的解放了老百姓,不会因为官府强征徭役而荒废农时和耽误买卖。
    因此役钱对于大宋朝廷来说,每年也是一笔极大的收入。
    但这笔钱实际上在很多地方也成为了贪官污吏发财的最好机会。
    本来应该拿来开支修渠修路修桥的役钱,大部分都进入了贪官污吏的口袋,而等到真的需要用这笔钱的时候才发现,当地府库却空空如也。
    鄂州的情况同样如此,吴潜来了之后要修城防和沿江水寨,结果一查往年的帐,竟然只剩下了区区不到两百贯,作为熟知官场形式的吴潜来说,现在就算把鄂州城所有的官员都砍了也于事无补,反而还会造成各种怨恨和离心离德,对于战局不利。
    因此吴潜并没有对这些官吏下手,而是请他们吃喝一顿,凭借身份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胡萝卜加大棒的威胁下,所有参加酒宴的官员都表示会大力支持崇国公的鄂州建设,然后纷纷慷慨解囊,一顿酒宴下来也筹集了三千余贯。
    虽然这笔钱相对于历年丢失已经无法统计的役钱来说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眼下的鄂州来说,也算是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局,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吴潜又不停召集鄂州范围内的豪绅商贾进行动员,然后又募集了大约两万贯。
    这就是吴潜到鄂州之后所有能够开支的钱款了,因为鄂州的大量储备都已经支援四川和荆襄一线了,官库没钱,粮仓的粮食也只剩下不到八万石,但不到迫不得已不能支取,因为一旦蒙古大军打过来,鄂州能够支持多久就是看粮草储备,因此这筹集的两万三千贯钱,吴潜大部分又投入进去收购了一万石粮食和五万石草料补充。
    剩下的一点儿钱只能应急,拆东墙补西墙,所有官员的工资都减半发放,等待以后补齐。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吴潜回头,看着题写在楼顶墙壁上那一首脍炙人口的前朝古诗,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自己要做这个无米之炊的巧妇,岂止一个愁字能够说得尽。
    完全是愁死人的节奏。
    而一想到钱,他总是瞬间就会想起一个少年的影子,而且顺便还会想起那个一百万贯的赌注。
    若是手上一百万贯……不,只需要五十……或者三十万贯,他也能够把鄂州经营的如同铁桶一般,保证蒙古人十万大军一年之内绝对无法攻破鄂州。
    吴潜此时就像一个怨急了的少妇,顺着滚滚东去的长江,望着京师和庆元府的方向,希望天上能够给他掉下来一个精壮的汉子……嗯,一船金光闪闪的金子。
    武昌门外的江边,船舶来往不断,起起伏伏的号角声顺着江风传来,江面上有无数白色的船帆来回游弋,这看似热闹繁华的背后,却隐藏着让吴潜胆战心惊的防御破绽。
    若是忽必烈招募中原和北方精通水战的汉军将士,这看似天堑的长江天险,只怕突破也不是难事,若要对付渡河而战的蒙军,最好的方法便是半渡而击,可惜眼下水寨荒废,战船也破旧不堪,要打造新船,也是无力为继,只能头叹奈何。
    “武昌门外柳如烟,想见潘侯枕曲眠。欲借一帆春水去,江边皆是楚州船。谢逸屡试不第,尚且还留的一首好诗,老夫头甲状元,但却一事无成,这一生起伏漂泊,只希望还能在这武昌门城楼上留下一个好名罢,明年春天,只是不知老夫还能不能看到一江春水和江堤春柳……”
    须发花白的吴潜脸色戚然,迎风抬头再看四周风景,不知不觉中竟然有一滴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庞滑落下来。
    “老爷,楼上风大,莫要吹风受了风寒,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一个姿色不俗的中年美妇从阁楼里面出来福身劝说。
    “走吧,明天我安排船送你去鄞县,以后好好照顾晴儿!”吴潜点头转身。
    “老爷何故突然要赶我走,妾自被老爷从青楼赎出来,已经跟随老爷十余年,无子无女了无牵挂,只愿陪在老爷身边,誓死相随!”妇人拭泪而泣。
    “这又是何苦,老夫当初赎你,也不过是喜欢你的歌舞,况且这些年你跟着老夫也没享福,东奔西走没过几天安乐日子,说起来,还不如你在青楼过的安稳!”吴潜爱怜的将妇人搂在怀里安慰说。
    “不,老爷不用说这般假意狠心之语,妾就是不回去,若是老爷不要我,妾就从这楼上跳下去!”妇人伏在吴潜怀里嚎啕大哭。
    “好好,老夫现在心乱如麻,你莫要哭了,晚上回去好好给老夫跳一支舞!”吴潜苦笑着摇头。
    “老爷想看,妾自当遵从,只是妾已经好多年没跳过了,如今皮皱了、腰粗了、腿慢了、动作也生疏了,只恐跳不出当年的舞蹈,让老爷不喜!”妇人哽咽抽泣。
    “无论你跳的什么样子,都是我当年在苏州花满楼上认识的那个花四娘……”吴潜用粗糙的手帮妇人擦去眼泪。
    “报~~~”
    就在吴潜搂着小妾在黄鹤楼顶安慰说话之时,突然一声充满了激动和畅快的喊声从远处隐隐传来,伴随着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只见一个家仆骑着一匹快马顺着一条上山的小道很快就冲到了黄鹤楼下,然后很快就被楼下的侍卫拦住,但瞬间又爆发出一股惊喜的呼喊和欢笑。
    “发生了何事?”吴潜探头冲着楼下大吼。
    “船…………一大船的钱……”
    楼下的家仆兴奋的冲着楼上大吼,似乎看着吴潜没有听清,直接就冲进塔中,伴随着蹬蹬的脚步声,很快一群侍卫裹着这个兵卒就出现在了楼顶。
    “什么船?到底发生了何事?”吴潜莫名其妙的问。
    “老爷,好消息好消息,庆元府有人为鄂州送来八十多万贯的军饷……”报信的家仆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你说的当真?”吴潜双手一把抓住这个家仆的肩膀大吼。
    “真……千真万确,押解钱款而来的有庆元府的官兵,还有觉翁,他亲口说的,总共有八十三万贯军饷,还有许多庆元府的特产,说都是送来鄂州犒劳将士的……”家仆兴奋的说话都有些舌头打卷。
    “八……八十三万……万贯……怎么……怎么会这么多,他们从哪儿弄来的……”吴潜感觉就像被一头八百斤的大野猪拱了一嘴,灵魂腾空而起直接就有些晕头转向了。
    “老爷,大船还停靠在江边,觉翁催您赶紧回去安排人把钱款都搬去库房,免得放在外面不安全!”家仆催促。
    “好好,老夫先走一步,你们护送四娘后面回来……”吴潜吩咐一句,带着几个贴身侍卫直奔楼下而去,但或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太过激动,下楼的时候腿软脚软跌跌撞撞,要不是几个侍卫一路左右搀扶着,好几次就差点儿顺着楼梯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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