刈州皇城?元武殿
    宫幡端坐在须弥髹金雕纹龙椅上,九旒彩玉的冠冕令他视线遮蔽,无法真切的看清下首朝臣低低垂下的面庞。
    不过寻常朝会,宫幡其实并不需要衣着如此隆重。只是新君即位,接连数日,他都不肯一丝一毫放松了仪态。似乎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朝臣感受到新君威严,然后顺理成章的说出适才说出的那番话。
    事实上,这种种铺垫,不过都是为了今日说的那番话。
    宫幡料想到了今日所议之事必然困难,然而他却不曾料想到,居然会是这般的困难。
    眼下跪在堂前的乃是礼部主事赵燊,便是他在适才宫幡提出立连归萤为后之时跪地劝阻。其实自即位以来,宫幡已经暗中更新了一大批朝中血液——之前拥护帷幄二子的大臣,皆以在先皇灵前不敬等由头,被他或是贬黜,或是流放。
    或是暗杀。
    不光是帷幄党,便是前朝拥护太子的大臣也大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贬谪。只是处置他们的却不是宫幡,而是蠡侯。
    多数官员被下放,朝中便空出了许多要职。宫幡趁着百废待兴,便设立了左右司谏之新位。此职官居四品,掌讽谕规谏之责。右司谏便择了蠡侯门生,为官多年的工部王虔礼;而左司谏便选了在先皇时因不涉太子与三皇子纷争而被雪藏的郑弼方。
    宫幡没有想到,饶是如此,在他提出立归萤为后时,朝中居然还是一片抗议之声,甚至于到了礼部的主事以死相谏的局面。
    良久,跪伏在地的赵燊见宫幡仍旧默不作声,便再度连连叩首,凄声喊道:“陛下!您身为大衷新君,而连氏身为前太子妃妾,您执意立嫂为后,势必贻笑大方,引得朝臣侧目,天下不满啊!”
    宫幡不动如山,冕旒后的面孔叫人瞧不真切。赵燊叩首不止,声音已然嘶哑:“陛下!连氏在前太子在位时便被休弃,而后您开了嵘郡王府,她便赖于府中,百般魅惑,居心叵测!如此不尊夫君,水性杨花的妖女,万万做不得我大衷母仪天下的皇后啊!”
    黑缎密绣金丝团龙纹的朝服之下,宫幡的手指已然攥得发青。心中狂暴的怒火被死死压抑,他觉得自己似乎下一刻便要炸裂在这元武殿中。
    “来人,把他拖下去,斩首示众。”
    此言一出,全殿皆惊。
    众臣齐齐下跪,就连在旁一直默不作声,深深凝着眉头的蠡侯也不由仰首惊愕的望向上方。
    “陛下…!”
    “斩!”
    宫幡这一句声如洪钟,震得大殿内回音不绝。有大内禁军闻声入殿,一左一右挎过赵燊的胳膊,不由分说便将他提了起来,往殿外拖去。
    “先皇!您在天有灵,庶子即位,专宠妖佞,对您的朝臣非贬即杀!大衷功业,怕要毁于其手啊!”
    赵燊的声音渐渐在殿中淡弱下去。压抑的死寂中,左司谏郑弼方终于忍不住,起身膝行出列,不卑不亢道:“陛下,赵燊虽言辞激烈,对您不敬,但是他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啊!连氏其身不正,您若执意立之为后,只怕会——”
    “——左司谏新官上任,便要同前朝老臣一般对朕咄咄相逼吗?”宫幡的语气是一如元武殿中温度的森冷,“归萤虽为前太子妃,可从未与前太子同房,何来妖佞淫媚之说?她如今已委身于朕,朕若不纳她,只怕才是真的会为天下所耻笑!”
    “连氏太子妃时期是否完璧,这原是闺阁之事,无从查验。陛下,赵燊之言只在其一,微臣今日之所以冒死劝谏,却还有其他缘故!”
    郑弼方不徐不疾,义正言辞:“连氏曾为废太子妃,身份不正,这是一则;二则此女身无家世,腹无诗书,何德何能可担**之责;三则此女身怀绝世武功,只怕身系江湖,混入衷廷,另有所图;四则此女曾卷入先帝夺嫡之争,若说她有牝鸡司晨,女主天下之野心,只怕亦不为过;五则曾有传言说她与禁卫军温召关系不明,若其二人真是兄妹关系,那么连氏隐姓埋名,便是大有可疑之处了!”
    宫幡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蠡侯面无表情的侧了身子:“郑司谏慎言。我蠡府的温召将军自幼由老臣带大,司谏大人是在含沙射影,暗示温将军与小女有前初余孽的血脉吗?”
    郑弼方倒也并不气弱:“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亦非微臣含沙射影几句所能曲解扭转。温将军与连氏的身世姑且不论,依臣适才所奏,连氏仍有四大缘由不可被立为后。蠡侯大人护女心切,却也不能蒙昧了为人臣子为君为国的本心才是!”
    宫幡见郑弼方说到敏感之处,蠡侯无法回应,便挑眉望向一旁垂首许久的王虔礼:“王卿,你身为右司谏,对于此事可有看法啊?”
    那王虔礼年轻时本是蠡侯门下学生,后因不得蠡侯格外青眼,多年未的提拔赏识,便自请出府,去工部任职。此番朝中大封,王虔礼虽从六品小官一跃而至右司谏,但因其平日为人和善宽仁,颇得同僚敬服,故而也并未遭受过多的非议。
    却见那王虔礼蓄着一缕齐整的胡须,相貌端方,眉目周正,忽被宫幡所点,却也从容依旧,站出队列,俯身下拜道:“陛下,微臣少时曾为蠡侯大人门生,与温将军颇为熟识。将军其人忠正不阿,一心为国,若说是前朝余孽,微臣是万万不信的。”
    宫幡不喜他这般打太极,挥了挥手道:“温将军的忠心自不必你说,朕是问你对归萤封后一事的看法。”
    王虔礼笑得无奈:“陛下,微臣是蠡侯旧属,而连姑娘则是侯爷的义女,此间关系,我们虽是堂堂正正,旁人却仍不免多加揣测。因此,一为连姑娘清誉,二为蠡侯名声,三也为微臣自己尚未坐热的司谏之位,这件事情,微臣还是不予论说为好。”
    王虔礼再度深深拜下,惹得身旁的郑弼方一个轻蔑的白眼。
    宫幡不过一笑:“王卿倒肯与朕说句心里话。也罢,你既然身份不便,朕也无谓令你犯难。归萤封后一事,众卿若无他人反对,那——”
    “——陛下!连氏封后,有悖伦常,于礼亦是不合。我大衷虽不及南漠历史悠久,却也是要脸面守体统的文明大国!您执意要立这样一个女子为后,试问满朝文武谁人心中全无疑虑?只是您已经处置了礼部赵燊,大家虽为人臣,却也都是有家有室的丈夫,父亲,都肯顾惜自己的性命!您动辄处斩谏臣,又有谁人胆敢以死规劝!”
    宫幡铁青的一张脸没有半点表情,唯有眼中逐渐蔓延的血丝昭示着他苦苦压抑的狂怒:“郑卿倒肯直谏,只是你新官上任,便不怕一朝惹恼了朕这个无道昏君,将你与赵燊一并处斩吗?”
    郑弼方闻言,即刻跪倒在地,可却仍旧一脸刚直:“陛下恕罪!微臣的确今日与陛下意见相左,可这‘无道昏君’四字,臣是万万没有说过,也从未想过的!”
    郑弼方不顾额心泛起青紫,连连叩首激声道:“微臣也是父母之子,儿女之父,是一个家庭的头顶青天!但是臣既受陛下破格提拔,做了这大衷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左司谏,自当弃个人生死荣辱于度外,对陛下直抒心中所想所见!”
    “果然是朕的司谏大人!说起话来字字铿锵,夹枪带棒,当真叫朕无法反驳。”宫幡冷笑道,“你说做了左司谏便要将生死置之度外,暗讽朕不听谏臣之言,动辄打杀,又拿父母儿女做说辞,便是扣实了朕这顶昏庸无道,凶残狠戾的帽子!”
    “陛下息怒!赵燊身为礼部之臣,因觉连氏封后于礼不合而谏;而微臣身为谏臣,却是因为头上这一顶乌纱帽而谏!今日若忠义性命不得两全,那么微臣亦心甘情愿舍生取义,但求无愧于天,横竖不怪陛下半分罢了!”
    郑弼方额头已磕出一片血痕,头骨与大理砖石的相击声听着令人直起鸡皮疙瘩。朝臣们再也忍不住,纷纷跪下规劝不已。宫幡再忍不住怒火,腾的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蠡侯反应极快,当即跪在了宫幡与朝臣中间。
    “郑司谏新官上任,难免火气旺些,朝臣们没见过这般君臣辩驳的阵仗,惶恐失态也情有可原。陛下宽仁,想来也是不会见罪的。”
    蠡侯以殿中所有人都听得分明的响亮语气道,“陛下,小女年纪尚轻,的确难当后位。承蒙陛下爱重,以老臣愚见,给个昭仪之位便很好,再赐协理六宫之权,在陛下的后宫历练个三五年。待到老成持重些,陛下若不嫌弃,再赐后位,想来届时朝臣必然也不会反对了!”
    “——蠡侯,你!”
    “请陛下下旨,册封小女昭仪之位!”
    群臣得蠡侯救护,又有谁人愚钝,忙齐声应道:“请陛下下旨,册封连氏昭仪之位!”
    “你们——”
    宫幡一口气喘不上来,胸口便憋闷不已,一张脸登时青紫起来。他将阔袖一甩,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踢翻了龙椅旁的漆金九品仙鹤,大步流星的退下了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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