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非是哗众取宠,而是不如此,不足以惊动皇上。”吴启和拱手道:“皇上深居西苑,与百官隔绝,不知百姓疾苦,不知国家危机,而朝中的大臣们,竞相阿谀,奸臣又蒙蔽皇上的耳目,使皇上根本不知道大明已经危机重重了!天下百姓如饥寒待毙之赤子,亟待陛下尽君父之责,因此学生便以发聩之言,想要令圣上幡然醒悟。”
    说着便重重叩首道:“陛下天质聪明,是不世出的圣主明君,可为尧、舜,皆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如果陛下振作了,那么这个国家就会拨云见日,蒸蒸日上,如果陛下不振作,那么这个国家就乌烟瘴气、江河日下!”
    陈惇心中恍然,忽然明白了吴启和触怒皇帝的用心了,非极言不能震悚皇帝,而震悚其实是为了让嘉靖帝回心转意,但他将大明的兴盛归结于皇帝的振作,而将大明的衰颓归结于皇帝的不振作,何其可笑?
    大明的确是百病缠身,但大明的病根其实就是封建王朝的病根,那就是将天下苍生、国家社稷尽数寄托在一人身上,说白了就是独裁!
    亿兆子民、江山社稷的安危,全都要靠上天赐予一位英明的君主。如果这君主是个贤君,大家才有短短十数年的好日子过,但要这个君主是个昏君、暴君、甚至时而英明时而昏庸,百姓们就又陷入了苦海,没有解脱。
    那这世上究竟是明君多,还是昏君多呢?
    一个朝代出一两个明君就了不得了,剩下的君王不说是昏君,也不过是中人之资,没有学到先祖的本事,反而继承了先祖的专断,以为天下就是一家一姓,厉行一君独治,视百官如仇雠,打杀辱骂毫不客气。
    如此到了最后,那就是百官离心,祖宗家业败光,百姓被逼无奈起来造反,于是感叹气数尽了,改朝换代再来循环。
    封建王朝的历史就陷入这样的轮回,怎么也走不出去。
    历代皇帝皆有此病,更以当今皇帝为甚。而即使吴启和的危言耸动了嘉靖帝,他振作了一时,不多久他的孙子万历上台,就会重复这个老毛病!如果不加以改变,还是那句话,将天下系在一个人的身上,这是对天下人的不公,也是对皇帝的不公。
    所以说起来嘉靖帝和武宗是一样的,他们的兴趣爱好因为和“皇帝”这个身份不容,所以被骂得体无完肤。游猎和修道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可以,在皇帝身上不行!你要当皇帝,就必须把人性和神性割裂开,不允许你有任何人性的爱好,否则你就不像个君王,否则你就对不起国家——凭什么呢?
    所以陈惇觉得,变什么法啊,改什么革啊,那只不过就是在给一个王朝续命罢了,改变不了它灭亡的命运,如果要改变,就从根子上变“家天下”为“公天下”,但这个比王安石、张居正、甚至商鞅的改革加起来,还要艰难一万倍!
    他咳了咳,掩盖了自己的动容:“就算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可你还有高堂还有祖父,你难道没有想过,他们会因为你,遭遇怎样的后果?百善孝为先,非孝子不忠臣,你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能尽孝,又如何能尽忠于皇上呢?”
    闻言吴启和垂泪道:“我吴启和不是单传,还有兄长能继嗣,只可惜祖父要为我伤心,实在是令我肝肠寸断。学生不能只顾一家一姓的存亡,而不计天下百姓的苦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学生还有高堂在上,可天下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朝不保夕呢?”
    陈惇喉头哽咽,一时居然说不出一个字来。他透过明灭的灯火,看到这人坚定的目光,纯粹的痛苦,赤忱的热望,透过这双眼睛,陈惇仿佛看到了那曾经同样羁縻在这诏狱中的无数言官,他们都这样回望着他,好像在告诉他,粉身碎骨浑不怕,只要能唤醒君王,他们甘愿引颈就戮,没有丝毫怨言。
    “你不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却是个死读圣贤书的傻子!”陈惇哀叹了一声:“读书不融会贯通,无法体会圣人的微言大义。圣人说,事君以忠,忠君不辞死,你就真以为忠君只有粉身碎骨一条路,大错特错!其实忠臣和良臣没有区别,只不过是遇到了不同的君王罢了。有桀纣之主,才有比干这样的忠臣,有唐太宗这样的明君,才有房杜这样的良臣。比干因为触怒纣王而死,可如今你如此触怒陛下,陛下却没有杀你,难道不是陛下的圣明和仁慈?”
    “国家昏乱,有忠臣,学生不是比干,”吴启和摇头道:“皇上也不是桀纣,但二十年来无数言官批鳞碎首接踵上书,却只能说明,国家昏乱了,天下不太平!”
    陈惇道:“看来良臣和忠臣还是有区别的……良臣事君有体,进谏有方,忠臣却以悻直取祸。”
    “如果我一人取祸,而令天下人受益,那我又有什么不高兴的呢?”吴启和道。
    陈惇凝视他坦坦荡荡,不加掩饰的眼睛,这样一个一个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人,他所作的一切,不过来源于一颗同样纯粹,不掺杂质的赤子之心。
    结束了审讯,天色也刚刚亮了起来,陈惇重新誊录了口供,就听见镇抚司门口吵吵嚷嚷的,便问道:“怎么回事?”
    “一帮士子聚集在咱们锦衣卫的大门口抗议呢,说要把那个吴启和放出来!”校尉回道。
    陈惇赶紧走出去,他一出去就被上百个士子们团团围住,爆发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梦龙,你总算出来了!”吴兑激动道:“我就说这法子管用,他们锦衣卫肯定不敢打我们,又害怕事情闹大了,上达天听,肯定会把你放出来的!”
    原来吴兑林润他们眼见自己被抓走,顿时上下动员,意图营救,他们叫上了熟识的考生们,甚至还有许多落榜却滞留在京的举子们,大家听闻事情,义愤填膺,相聚在锦衣卫镇抚司门前示威,要不说学生们热血上头不计后果呢,而且大家都是五湖四海来的,对锦衣卫的威严也还没有切身体会,所以敢做这事。
    “可不能再这样了,锦衣卫不是吃素的。”陈惇又是感激,又是无奈。
    “其实我们知道,对于新科贡士,将来都是要进入庙堂,为官做宰的,他们不敢对我们怎么样,”众人都道:“再说了,只要能救出你们,就算被打了,我们也心甘!”
    邹应龙就道:“怎么就你一个出来了?少伯呢?”
    “说来话长,”陈惇含糊道:“他暂时被羁押在诏狱里,你们不要打听消息了,到时候自然会放他出来的。”
    士子们被陈惇安抚住了,没想到这消息却走漏出去,因为阅卷官们都看过吴启和的文章,一下子京城就知道了一个贡士在策问上触怒了皇帝,被下了诏狱!
    这下子舆情汹汹,议论鼎沸,不光大街小巷在议论此事,朝堂之上更是沸反盈天,被压制许久的言路又开始蠢蠢欲动,他们要借着上疏营救,来舒张言路!
    那探听消息的东厂已经打听到了谁准备上疏,谁准备具折,陈洪是巴不得这群言官都完蛋的,因为当初就是这帮言官弹劾他收受贿赂,被嘉靖帝杖责四十,屁股上的伤痕到现在还疼着呢,所以一听说这帮子言官打算上疏,哈哈大笑道:“我就说他们找死!”
    而嘉靖帝这两天本就心情不好,听到言官打算营救吴启和更是大怒,“朕就知道他们蛇鼠一窝,兔死狐悲!朕如果释放了吴启和,那言论就再也刹不住了!”
    当初御史杨爵、工部员外郎刘魁,给事中周怡,皆因为劝谏嘉靖帝修道一时,同系锦衣卫诏狱之中,历五年不释。后来有一次皇帝扶乩占卜,据说上天降下了神谕,说忠臣系狱,嘉靖帝被这话触动了,将他们三个人释放了。然而不到一个月,尚书熊浃就上疏,说嘉靖帝修道啊、扶乩啊都是虚妄,嘉靖帝大怒道:“我就知道一旦释放了杨爵,这些人就要纷纷追究我以前的错误了!”复令东厂将人逮捕下狱。
    如今嘉靖帝也同样是这个意思,如果他对吴启和从轻处置,那言官们受到鼓舞,更加肆无忌惮了,这是嘉靖帝不能容忍的。
    “你东厂的大狱还空着吧?”嘉靖帝阴森森问道。
    天下其实有两座诏狱,一座就是锦衣卫的大狱,另一个就是东厂的大狱。只不过锦衣卫的更为人熟知罢了,而在北京城东安门内,有一座看上去并不起眼的衙门,这个衙门就是辑事厂,即东厂。作为特务机关,东厂只对皇帝负责,不经司法机关批准,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
    东厂大堂入内即可见大幅岳飞画像,提醒东厂缇骑办案毋枉毋纵,堂前还有一座“百世流芳”的牌坊,可惜东厂在实际办案中完全背离了这个初衷。东厂番子每天在京城大街小巷里面活动,并非完全为朝廷办事,更多的是为自己谋私利。他们常常罗织罪名,诬赖良民,之后就屈打成招,趁机敲诈勒索。
    对于东厂的威名,北京城的人可是不寒而栗,只要对不听话的孩子提到东厂二字,便能把孩子立刻吓得没了声。不过现在很多人并不太知晓,觉得东厂仿佛没有那么可怕和凶猛,就像是老人口中的传说。
    之所以陆炳的锦衣卫声势浩大,而东厂缩头乌龟,一来因为皇帝不许宦官干政,对太监们管束严格,二来就是陆炳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确是有史以来能力最强的一任,远远超过他的前任们,而且还深得皇帝信重,以至于东厂敛息无声,而锦衣卫煊赫张扬。
    锦衣卫和东厂并称“厂卫”的两大特务机关,从一开始就是互相牵制,互相制约的关系。东厂坐大了,锦衣卫就俯首帖耳供人驱策;锦衣卫强势的时候,东厂自然是跪下来叫爸爸。有了陆炳压在头上,作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的陈洪,简直就没有一日威风过,是空有提督东厂太监的位置,却天天侦察一些市井的八卦,实在是让他郁卒不已。
    按理来说东厂才应该是亲妈养的,但现在跟在锦衣卫身后奴颜婢膝,让陈洪恨得是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但是现在陈洪觉得自己重见天日了,因为皇帝把这样重要的差事交给了他!
    “知道朕为什么不用锦衣卫,而用东厂吗?”嘉靖帝道。
    陈洪虽然得意,脑子还算清醒:“奴婢觉得……锦衣卫要审吴启和,这种小事还是交给东厂来办的好。”
    “朕这个奶兄啊,什么都好,就是对士大夫客气得很,”嘉靖帝道:“是想着历来的指挥使,没有几个善终的,就不肯得罪士人。”
    嘉靖帝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陆炳有这样明显的弱点,而且锦衣卫本来就服务皇权,就注定会和臣权对立的,陆炳这种小心思,若是被仔细追究的话,本身就是一种不忠诚。但嘉靖帝可见对陆炳有一种特殊的纵容,居然也不觉得恼怒怪罪。
    既然陆炳杀不了言官的威风,嘉靖帝就把目光转移到了陈洪身上。
    陈洪闻言更是愤恨了,但他还没傻到要给陆炳上眼药的地步,他知道陆炳根深蒂固,不是自己随便能招惹和挑衅的,他只有完美地完成一桩桩嘉靖帝派给他的任务,才能渐渐将皇帝的信任转移到自己身上,那个时候他才有和陆炳分庭抗礼的资本。
    不过陆炳他对付不了,陈惇这个没有丝毫根基的小子他难道还对付不了?
    想起陈惇这家伙他就恼恨不已,设厘金却三权分立,不让太监有任何上下其手的可能,听说这一次从江南押解上来超过一百万两厘金,却有一半被赵文华私吞了,他防着太监,怎么不防贪官呢?本质上这小子跟外廷的官员还是一伙的,就是跟咱太监过不去!
    更别说当初在西苑里,他原本想着给这小子套上罪名,让皇上彻底厌恶,将人赶出宫去,却没想到反而折损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儿子,连带着沈贵妃似乎对他也有了一点意见,害得他伏低做小,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才又重新获得了嘉靖帝的圣心。
    要不说太监阴毒,想着法子的害人呢,当初有个叫龚可佩的道士,侍奉嘉靖帝修玄,只不过因为无心说了几句陈洪的坏话,就被陈洪记在心里,等到嘉靖帝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诬陷龚可佩嗜酒而且因酒误事,被嘉靖帝杖责了六十,直接打死了。
    如今,奉了圣旨的东厂督公陈洪,决意要重振雄风,要把这些蠢蠢欲动的言官们震住,让他们在东厂的铁棒下瑟瑟发抖!
    那百官的奏疏还没有抵达通政门,陈洪便带着掌刑千户、理刑百户,身后跟着数百白帽尖鞋的东厂番子,浩浩荡荡地抓起了人来!
    一时间,北京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惨嚎之声,不知有多少言官、御史、给事中的家门被破开。东厂的空阔的大狱里,顿时填满了人。
    东厂的嚣张引起了百官们的震恐和愤怒,长达三十五年不曾见过东厂缇骑四处的一幕了,但当年东厂搞的白色恐怖还残存在大家的记忆中,王振、刘谨等人的传说仍在江湖,官员们绝对不能忍受特务的势力重新威胁朝堂。
    虽然锦衣卫的名声也不好,但好歹这一届的陆炳还算是个文明人,抓人有驾帖,关人有理由,不轻易使用大刑,还允许探望,带点小情报也没什么。但东厂那该死的太监就不会这么讲究了,他们因为生理的残缺而导致心理的变态,他们公报私仇、无端逮捕、非法折磨,让官员们生不如死!
    没有任何一个官员愿意见到东厂复兴的一天。不管你是什么阵营、什么立场,在这种特务威胁下,都属于无法保护自己的弱势群体。大家希望看到的是有秩序的统治,而特务政治就是最大的敌人,因为他们在规则之外,是明目张胆的“法外之刑”。
    没有人愿意再回到过去被诬陷、被逮捕、被敲诈、被折磨的日子,他们决不允许东厂再冒头!大明的官员们罕见的齐心协力,一呼百应,诤谏的奏疏有如雪花一般飘向宫廷。
    百官们以为皇帝用东厂钳制言路,而皇帝在陈洪的挑唆下,以为百官们积怨已久,想要通过打击东厂,来剪弱自己的羽翼——于是东厂更加肆无忌惮,而百官们更加群情激奋,君臣之间,又是一场火花四溅的交锋!
    然而就在这样尖锐的时刻,陈洪却又呈上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你再说一遍?”嘉靖帝的眼睛瞪得好像弹珠子一样,透射惊讶和不可置信。
    “这消息千真万确,”陈洪赌咒发誓道:“这个吴启和,曾经和裕王府上的一名侍讲学士见过面,是手下人亲眼所见!”
    “好啊,朕生的好儿子,”嘉靖帝越是怒极,面上反而平静了,只不过那数条青筋却如同虬龙一样盘卧在他的头上,暴露了他的心绪:“等不到他老子龙宾上天的一天,就要行大逆不道之事了!”
    眼见嘉靖帝怀疑裕王为幕后指使.意图谋反逼迫他退位,黄锦再也站不住了,跪在地上哭道:“陛下,可千万不能相信这不实之言啊!”
    他鼻涕一把泪一把道:“陛下只有二子,而裕王居长,素来仁孝,没有纤毫过失。陛下岂能因为这还没有任何凭据、捕风捉影的话,就怀疑自己儿子居心叵测呢?”
    说着怒斥陈洪道:“陈洪,你是何居心?竟然挑拨皇爷和裕王的父子关系!今日不打死你,宗庙就被你这奸贼败坏了,看我不杀了你以谢天下!”
    胖乎乎的黄锦就像吃了大力丸一样,竟然一跃而起,将猝不及防的陈洪压倒在地,伸出双手,将陈洪的脖子死死掐住。
    陈洪被压得直翻白眼,若不是马森、李芳几个太监们赶紧拉住,恐怕真要背过气去。
    “别拦着,让他们打,继续打!”嘉靖帝冷笑道:“这免费的猴戏倒是好看!”
    陈洪得了气,哭喊道:“皇爷,您为奴婢做主……”
    “朕看你们,一个是刘瑾,一个是张永,”嘉靖帝道:“是不是还要朕学武宗,摆一桌酒安抚你们?”
    吓得大小太监跪在地上,一个个哭爹喊娘,涕泗横流。黄锦带着他们磕头道:“……咱们是皇家的奴婶,只有说看着皇爷和裕王父子和睦,没有火上浇油的道理……”
    陈洪这会子也不会傻到承认自己挑拨,头磕地咚咚响:“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挑拨离间,是黄锦这厮不由分说大帽子扣下来……奴婢只是说,这吴启和同裕王府的学士见了面,却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还得去查嘛!”
    嘉靖帝嗯了一声,“查,查,查……”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古怪,只有黄锦最是能猜得到,皇帝从最初的惊怒中醒来,第一反应其实并不是查清事实,而是要知道这事情如何收场。裕王是皇帝唯二的儿子,还是名义上的长子,牵涉到这个案子里,在不知道真相之前,肯定是要派人查询,这时候王爷百般解释.也无法游除皇上的疑心,可若是写奏疏请罪,那就等于把这件事摆到台前,让天下人都看到君臣父子猜疑,又是置君父于不义,是以进退两难。
    没想到陈洪这时候却忽然福至心灵,道:“皇爷,让奴婢把那高学士拘来刑讯,咱们偷偷地抓人,不叫裕王知道!”
    嘉靖帝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那边黄锦心里啐了一口,道东厂被锦衣卫压了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原因的。
    “高学士,”没想到嘉靖帝对这个名字却有印象:“高拱?就是河南那个大嗓门?”
    “正是此人。”陈洪心里咯噔了一声。
    黄锦看到嘉靖帝眉毛动了动,知道嘉靖帝心中生疑。
    众人静静伏在地上,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嘉靖帝才道:“东厂先把这个消息压下,不许走漏。”
    陈洪懊丧极了,黄锦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正想要凑趣说几句话,却听到嘉靖帝道:“朕要看看陈惇这小子的心肝……给他三天的时间,查不出来,是能力问题,查到了却不报,是心术问题。”
    黄锦算是知道了,皇上陡遭打击,谁也不相信了。而陈洪几乎忍不住仰天长笑,他几乎都可以笃定陈惇这小子的选择,肯定要力保裕王,以图将来,那他在皇帝面前就算完了,皇上的想法很简单,朕一手提拔了你,这前无古人的六首状元也给了你,你却跟裕王勾搭上了,辜负了朕的信任!
    三月末的北京迎来了第一场春雨,只不过这雨夹杂着尘土,落在地上就成了泥,根本不受人欢迎。
    北京城四通八达的道路到处都湿漉漉、泥泞泞的,不少人来回躲避着坑洼,还是被染了一脚泥。这时候,穿着草鞋的人就笑话穿着布鞋的人了,可还没等笑够了,就见迎面驶来一辆马车,这马车行地飞快,踏在路边的水坑里,扬起了一串的泥水,正落在这人身上。
    “晦气,晦气!”这人恼怒道:“什么玩意!”
    然而这马车丝毫没有停顿,急急朝着狱神庙方向而去了。
    陈惇和陆炳刚刚从地牢出来,就听到朱六道:“都督,有个从宫里来的太监,说是有要是求见。”
    陆炳神色一动,“快把人带进来。”
    锦衣卫的大堂上,迎来了一个青衣毡帽的人,这人脱下斗笠,光洁的脸上一根胡须也没有,显得斯文俊秀。
    陈惇倒是一愣,“冯公公?”
    这人他是见过的,就是当初在西苑画竹的那个太监,据说是司礼监的写字,是黄公公的干儿子。
    “老祖宗让我来报信,事大了。”冯保当时不在大殿伺候,却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陈洪向皇爷禀报东厂事宜,牵连到了裕王。”
    冯保把事情细细说了,陈惇倒吸一口气,这是个死局啊。
    他不是替裕王哀叹,而是哀叹自己,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件事,而即使他从吴启和那里知道了,也一定会选择息事宁人,就算是为了积累将来的政治资本,他也绝不会把这件事捅出来。
    他做了这种选择,却恰恰被嘉靖帝尽收眼底,在嘉靖帝心里,他毫无疑问就成了那种首鼠两端,腹内藏奸,怀有二心的人!
    “用人却不信人,”陈惇为将来的日子感叹:“在皇上手下混日子,时刻都要提着脑袋悬着心。”
    皇帝嘴上说着绝对相信自己,可是暗中还有耳目,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时时刻刻检验着自己的忠悃。所以嘉靖帝在陈惇心里,信誉度可算是一降再降,跌至最低了。
    “咱们做家奴的,当然愿意皇上和王爷父子和睦,家和才能万事兴嘛,可是有些人,可不这样想……陈洪这老东西早就投靠了景王,”冯保道:“想要扶保景王上位,那裕王自然成了眼中钉了。”
    陆炳点点头,道:“宫里还有黄公公和你这样的忠义之士,扶危定难,我这里替裕王谢过了。”
    “不敢,不敢,”冯保虽然谦逊,眼中却有得意一闪而过,道:“我们在宫里弥补还不够,还要你们赶紧想办法,三天的时间,如果想不到办法,那可就大祸临头了。”
    “那现在关键就在这个高学士身上,”陈惇不由得问道:“等等,这个高学士,是不是叫高肃卿?”
    “就是河南大嗓门高拱嘛,”冯保道:“好像还有一脸络腮胡是不是,我也就见过他一面。”
    陈惇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摸了摸头顶,百会穴还残存着一个大包呢,高胡子家的枣子硬的跟石头似的。
    陆炳和陈惇对视一眼,道:“难为你深夜出来一趟,替我谢过黄公公。”他这么说,自有人上来,接着倒茶添水的机会,悄悄送上了一个小小的寿字如意锦囊。
    冯保不动声色接过锦囊,手指轻轻一撮,发觉里头是张轻如蝉翼的薄纸后,笑意不由更深了。
    陆炳看到他转身后,背后有两块凸出来的骨头,十分难看,心里忽然一动,问道:“听闻公公是宫里的大写字?”
    冯保就欠了欠身:“一手字勉强能入眼。”
    陆炳却又不问这事了,反而道:“东厂的耳目也多,公公出来,可有防着?”
    “当然,”冯保咧嘴一笑:“我坐着玉泉山送水的马车出来的,绕了两圈确定没人监视,才敲了你们镇抚司的后门。”
    陆炳心中倒是称赞他的谨慎,将人送走后,看着陈惇蔫蔫的样子,笑道:“你小子这就害怕了?”
    “是挺害怕,不是不是怕这案子重大,而是畏惧皇上人前说着信任,人后却对我留有怀疑和防备,”陈惇摸了摸鼻子:“都督,你这么多年伺候皇上,恩遇始终无间,皇上有没有怀疑过你?”
    “不要羡慕我,皇上始终没有真正相信过任何一个人,”陆炳道:“只不过对比其他人,我的私心小一些,人都是有自己的私心的,皇上以前求全责备,后来慢慢发现一腔赤诚孤胆的人反而令人难以忍受……我指的就是言官。”
    “后来皇上就能容忍有自己私心的人,他发现有私心的人,更容易控制和利用,”陆炳道:“比如说,追求权和名,就是普遍的私心,这是皇上可以轻而易举给与的,但他发现通过满足私心而换取的忠诚,又是那样的不可靠,所以他永远找不到一个能信任的人。”
    “总而言之,伴君如伴虎,”陈惇道:“现在说什么后悔,可算晚了。”
    “你还没有步入官场呢,就有这种老态龙钟的感叹了。”陆炳笑道。
    陈惇返回大堂,不敢迟疑,当即将吴启和调出来询问,吴启和听到高拱的名字一脸茫然,说他和此人没有任何交集。
    陈惇这下也糊涂了,难道陈洪是红口白牙诬陷不成?
    等听到陆炳说起高胡子的相貌,吴启和方才想了起来:“……三月六日,我在钟楼旁边的芥子书屋里买了几本书,却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吵嚷,出去一看,发现原来是小偷当街偷窃,抢走了一个络腮胡子的钱袋。”
    这个络腮胡就是高拱,虽然脚力不错,但奈何小偷脚底抹油,一溜烟就不见了。吴启和从书屋里买了书出来,见这人原本也是要买书的,还以为他也是士子,就好心给了他二两银子,结果好心被当做驴肝肺,高拱可不领情,拂袖而去了。
    两人的交集就这么多,以后可再没有见过。
    吴启和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问这事,但陈惇却盯着他的眼睛,道:“……从现在起,你把这件事、这个人全都忘了,任何人问你,你都说从没有这件事,从没听过这个人。”
    吴启和还不明所以,陈惇就道:“你还不知道呢,这个高拱就是裕王的侍讲学士,有人心怀叵测,想要利用这件事,动摇裕王的储位!”
    裕王虽然并没有被立为太子,但他是事实上的长子,与骄横不逊的景王相比,他仁慈宽厚,得到了大部分官员的拥戴和支持,大家都把他当做储君看待。但景王也不乏投机的支持者,他们当然会不遗余力地打击裕王。裕王一旦见弃,景王可不就是唯一的选择了吗。
    吴启和没有想到事情会朝着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他脸色惨白:“怎么会这样?”
    陈惇却不忍怪罪他:“这不是你的错,是有人要借着你这事倾危东宫,这事情只有一口否认,绝没有承认的道理。如果承认,那不管你俩说了什么,皇上都觉得裕王是真的在图谋犯上,大逆不道。”
    “可这事情怎么赖的过去,”吴启和浑身僵硬:“当时有不少人都看到了!”
    “陈洪有证人,我也有证人,怕他个球。”陈惇心中已经有了个匪夷所思的主意。
    他站起身来:“快去鼓楼大街帽子胡同,看看李时珍走了吗?”
    三天后,陈惇被召进西苑,嘉靖帝要问他吴启和的讯问结果。
    陈惇回禀道:“的确无人指使。”
    嘉靖帝的神色就似笑非笑了,“朕把人交给你,是相信你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结果,这就是你的结果?”
    陈惇当即信誓旦旦道:“陛下,学生岂敢欺瞒陛下,学生将那吴启和翻来覆去审讯不知道多少遍,吃喝拉撒都不放过,从头审到尾,的确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证明吴启和是受人指使。”
    “你真的每一处都审到了?”嘉靖帝冷笑道:“那朕问你,三月六日,吴启和曾和裕王府侍讲学士高拱私下见面,这事你审出来了吗?”
    嘉靖帝认为他不会审不出来,所以笃定他一定在给裕王遮掩,就等着看他惊慌失措如闻雷震的模样,陈惇也的确是惊讶的样子,却没有被戳穿真相的害怕,“回禀陛下,学生没有从吴启和口中听闻此事,敢问陛下,这消息从何而来?”
    “是奴婢的探子亲眼所见。”陈洪得意洋洋地站出来,黄蜂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惇。
    “我倒忘了陈公公除了御马监的差事,还身兼东厂的提督,”陈惇颇有些关心,道:“陈公公啊,东厂这么些年不曾办过案子了,业务能力还行吗?”
    陈洪的鼻子差点气歪,“咱家的一切手段都是跟锦衣卫学的,你说锦衣卫行不行?”
    这话倒是没错,东厂、锦衣卫都是特务机关,而锦衣卫在刑讯方面是数一数二,东厂就差了很多,还得跟锦衣卫要人。
    “那就说不通了,”陈惇道:“锦衣卫都不曾听闻的消息,东厂从何得知啊?”
    陈洪恶毒道:“怕不是不曾听闻,而是听闻了却隐瞒不报吧。”
    “如果真有这事儿,我为什么隐瞒呢?”陈惇道。
    “那就别怪奴婢说话粗了,”陈洪狞笑道:“你是想卖裕王一个好儿呗。”
    “我为什么要卖裕王一个好?”陈惇接着发问。
    “因为裕王是将来的……”话说到一半,陈洪顿时意识到不对,吓得汗流浃背,哆哆嗦嗦起来:“皇爷,奴婢不是有心的,奴婢说错了话!”
    “没说错,”嘉靖帝道:“许多人都把裕王当储君看待,都想在储君龙潜的时候,有保护赞辅的功劳,将来就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说着他用一双失望的眼睛看着陈惇:“朕以为你陈惇可以免俗,没想到你也挡不住这种诱惑,费尽心思替裕王遮掩,朕对你真是失望透顶,在你身上费的这么多心思,真是喂了狗!”
    陈惇深吸一口气,暗道展现演技的时刻到了,当即眼泪就出来了:“陛下如此看学生,让学生实在是痛不欲生,恨不能剖心明志啊……”
    他呜咽了一会儿,道:“想学生何德何能,蒙陛下深恩厚爱,将我从大狱里救出,鱼传尺素,谆谆抚慰,又不以我年幼无知,耳提面命躬亲教导,我三尺孤寒,却能身在天子近旁,耳闻目染圣贤道理,这恩德便是让我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何况,学生还是皇上御笔软点的丙辰科状元,二十岁的六首状元,前无古人……学生怎会不知,这全是陛下的恩典,”陈惇真诚孺慕道:“学生一身都是陛下所有,早就立誓,此生只忠于陛下一人,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
    陈惇擦着眼泪,心道陆炳教的办法挺管用的,心里头要想点伤心事,这眼泪就自然而然来了。陈惇只要一想那天被高拱的烂枣砸地满头包嗷嗷叫的情景,条件反射就要流泪。
    见陈惇说的情真意切,帘子内的嘉靖帝的心肠便不觉软下来,心道朕对自己的儿子,怕也没有这么好过。
    “你既然咬定绝无此事,那朕可就要当场传讯涉案之人了。”嘉靖帝的目光在陈洪和陈惇身上游移:“看究竟是谁在欺瞒朕。”
    宫中飞马派出去的太监不到半刻钟就将人带了回来,出人意料的是,带回来两个人,而且立在大殿之外。
    “奴婢不敢让他进来,”太监马全擦着汗道:“陛下,这高学士、高学士他……”
    嘉靖帝道:“他人怎么了?”
    “高学士他满脸都是癞疮!”马全心有余悸道:“活像个夜叉似的,吓死个人了……”
    嘉靖帝皱眉道:“把人带进来。”
    高拱和李时珍走进大殿,两人向嘉靖帝行礼,只见高拱的脸上蒙上了头巾,只留两个铜铃似的大眼睛在外面,让嘉靖帝道:“把头巾摘下来。”
    高拱依言将头巾取下,只见一张粗犷的脸上,巨大的脓疮和黄癣,坑坑洼洼,像是被烂柿子糊了一脸。
    陈惇心中努力憋住了笑,只道天道好还,这就是乱扔枣子的报应。
    嘉靖帝也被惊得往后一顿,“这是怎么回事?”
    “回禀陛下,”高拱一说话,脸上的癞疮一挤一动:“臣容貌不堪,让陛下受惊了。”
    高拱说话费力,就由身旁的太医李时珍回话,原来高拱早在一个多月前只觉得皮肤发痒难忍,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也没有当回事,后来实在忍不住瘙痒,就请了隔壁的李时珍来看,李时珍一眼就看出他得了“癞疮”,当即给他配药治疗。
    陈洪嫌恶地后退了一步,道,“高学士,你和贡士吴启和私下串谋,指使他上书谋逆,已经事发,还不从实招来?”
    空旷的大殿中,高拱的声音仿佛洪钟大吕一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臣不明白这位公公的话,什么叫谋逆?臣从未听过这个名叫吴启和的人,此何人也?”
    “吴启和下狱之后,”陈洪怒道:“百官都纷纷上书营救,你高学士能不知道?”
    “臣患病这么些天,全在家里静卧,并不知道朝事。”高拱道。
    “那你三月六日那一天,身在何处?”陈洪厉声道。
    “自然在家里,自从患了这癞病,一张脸烂成这样,哪儿还敢出门啊?”高拱道。
    李时珍就道:“臣可以作证,臣家就在高学士家旁边,毗邻而居,他的这癞病也是臣给看的,臣怀疑这癞子传染,叮嘱他不能见人。”
    陈洪暴怒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我有证人,都证明是他!”
    “我看公公你才是胡说八道呢,”陈惇在一旁道:“众所周知,癞疮和麻风这类的病,都有传染性,要是病人敢不做防护就上街,那是要人人喊打的,如果蒙了面上街,你的证人又是如何认出来人的?”
    陈洪气得失声尖叫:“不可能,这不可能!三月六日,他根本没有患病!”
    “没有患病,这脸上的癞疮哪来的,”陈惇道:“这么说吧,陈公公,我不敢说你是不是居心叵测,攀诬裕王;但你的证人看到一个虎背熊腰络腮胡的人同吴启和说话,不把人看清楚就指斥是裕王府的学士,这很难不让人觉得,东厂不是个仅凭心情办案的地方。”
    陈洪气得眼珠子都凸了出来,还要说话却被嘉靖帝打断:“莫非你也想学那些大臣,欺瞒朕吗?”
    吓得陈洪当即瘫软在地,汗如浆下,砰砰磕头道:“奴婢万万不敢欺瞒陛下,奴婢绝对没有居心叵测,攀诬裕王!”
    “朕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的兴风作浪,究竟存的什么心?!”嘉靖冷冷道:“你们以为朕不知道你们都是什么想法,投靠新主子,也要等朕死了再说!”
    “奴婢该死,奴婢这就撕了这张嘴!”陈洪涕泪横流道:“奴婢以后再也不敢胡说八道,再也不敢东想西想了……”
    嘉靖帝只等他将头磕出血来,才不耐烦道:“守好你们做奴婢的本分,再有第二次,别怪朕不记得这几十年伺候的勤劳……”
    “是……”陈洪这回彻底瘫软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没有一丝力气。
    嘉靖帝看了眼烂泥一样的陈洪,又看了眼夜叉一样的高拱,嫌恶道:“都下去,别在朕面前碍眼。”
    等到人走了,见乖乖孩子一样的陈惇,嘉靖帝心里才算舒服了点,但面上的戾气却更深了:“朕把人交给你,这些天你都查出了什么?让朕怎么同外面交代!”
    “陛下,”陈惇道:“学生可以用身家性命担保,他绝对是自己上疏,没有任何人指使。”
    嘉靖帝的眉头紧紧皱起,他宁肯吴启和是受人指使的,也不愿相信此人动机单纯,这让他难以接受。
    陈惇就道:“陛下,学生这些天审讯吴启和,得出了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嘉靖帝道。
    “吴启和是个呆子,就是那种书读傻了,满脑子孔夫子、孟先生,句句不离圣人教诲,张口就是之乎者也的腐儒。”陈惇道:“学生以前还没发现他这毛病,等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无可救药了。”
    嘉靖帝道:“你是说这是个迂腐的书呆子?”
    “是,”陈惇道:“学生觉得吧,他就像用尺子量出来的人,所作所为无不符合圣人教诲,有可爱之处,也有可恨之处。他这颗心肯定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可是他见到错误就要指证,见到不平就要揭发,把圣人的准绳要套在每一个人身上,就令人讨厌了。学生其实特别想问他,他这么听圣人的话,孔子还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那他还娶不娶媳妇儿了?”
    嘉靖帝却道:“听你巧言诡辩!你说他见到错误就要指证,也就是说朕是错的了?”
    “陛下,说实话,古往今来,没有不犯错的人。”陈惇恳切道:“孔子是圣人,却还有诛少正卯的非议。尧舜即使天生帝王,在用人治水上,也是先经过了鲧和益,才挑选对了禹。哪怕是开创弘基的太祖高皇帝,也有过失,而这个过失论起来,和今天还有点相似。”
    嘉靖帝道:“什么过失?”
    “洪武九年,高皇帝下诏求言,叶伯巨极言分封之侈,惹得高皇帝大怒,说离间亲亲。”陈惇道:“先后有叶伯巨、张来硕、李饮冰都因为议论分藩,被高皇帝处斩。今天看来,如果高皇帝能听从这些人的话,就不会有日后祸起萧墙之事了。”
    叶伯巨有一篇《奉诏陈言疏》,一针见血地说道:“当今之事,所过者有三:分封太侈也,用刑太繁也,求治太速也。”他同样还说了自己的判断,其二事易见而患迟,其一事难见而患速,意思就是两件事容易看清但爆发迟,一件事难以看清却爆发早。
    能在洪武九年就看到分封藩王的弊处的人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然而他恳切的建议却被朱元璋认为是“离间骨肉”,将他整死在了狱中。
    嘉靖帝道:“叶伯巨只说了高皇帝三件错事,可这个吴启和,他把朕从头到尾都否定了!难道朕就这么不堪,三十五年了,没有做过一件好事?!”
    陈惇违心道:“陛下的经是好经,只是叫臣下百官给念错了,仇鸾之流,蒙蔽了陛下的眼睛,陛下错信了这样的人,才稍稍损害了陛下的名声。”
    嘉靖帝沉默了许久,叹息道:“你这话,是在说朕没有识人之明。当初你那篇会试的策问,借着用人之道,也在暗讽朕没有识人之明。”
    陈惇吓了一跳,当即跪在地上道:“学生万万不敢!”
    “朕没有责怪你,仇鸾、夏言之流,确实是朕心头的一根刺。”嘉靖帝道:“像你这样,说到点子上,又委婉规劝朕的,朕岂能不听?”
    陈惇心道,原来如此,原来嘉靖帝最不能消气的地方,是他从没人让他如此直言指责,人都不爱听真话,因为真话往往会刺痛人。像陈惇这样会说话、会劝解的,嘉靖帝听着舒服,不以为忤,像吴启和、杨继盛这种上来就负气直言,激烈指责的,嘉靖帝肯定发怒。
    见嘉靖帝对自己的容忍度高,陈惇就道:“陛下,学生以为,上疏奏事言辞激烈,是因为如果不激烈,就无法打动人主的心。而言辞激烈,就近似于毁谤,但这样的忠言,还是要曲为宽容。因为大奸似忠,大伪似信。陛下即使天资英断,聪明洞达,仍然会受到蒙蔽。只有广泛听纳,则穷凶极恶之徒,就会被众人弹劾,而不为人知的内情,也会被众人揭发。所以古往今来的明君,有言必察。就算一百句话里有九十九句是假的,但只要能听到那一句真话,帝王的耳目就没有闭塞。这就是察纳雅言、舒发言路的用意所在。”
    嘉靖帝连连颔首,明显是被陈惇的一番话说动了,但他仍然没有说要放了吴启和的话,陈惇这下算是黔驴技穷了,而且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嘉靖帝还在顾虑什么。
    这时候就见嘉靖帝身后的黄锦手指动了动,指了指案桌上的奏疏。
    陈惇略一思索,恍然大悟。
    因为现在群臣因为这件事和嘉靖帝杠上了,归根结底,本朝的官员从不缺乏忤逆犯上的勇气与传统。事实上杨继盛之死,没有达到皇上震慑言官的效果,反而更加激怒了官员们,而地震本来是他们摩拳擦掌准备舒张言论的契机,却没想到嘉靖帝早就料到了,死活不肯求言,只可惜嘉靖帝千算万算,不如天算,吴启和的一封策论如同一滴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里,霎时就引发了爆炸。
    压抑许久的官员们争先恐后,唯恐被人说成‘鼠辈’或者‘蚁类’,这些天上疏救援的、反对东厂的、还有沉渣泛起,跟吴启和的奏疏一个性质的,不计其数。
    嘉靖帝恼怒非常,已经将许多官员下了东厂大狱,还下了死命令,只要有官员未经传召,出现在禁门外,便立即以“共谋悖逆”的罪名,一并下狱。
    现在嘉靖帝即使在陈惇的劝解下,有所触动,但皇帝的面子还在地上,没有人捡。如果他放了人,那就等于向百官妥协了,这是嘉靖帝不允许发生的。
    就在嘉靖帝考虑要不要让严党重掌大权,压制言路的时候,却听陈惇道:“学生愿意为君父分忧,劝说百官们收回奏疏。”
    话说到这里陈惇就明白陆炳之前跟他说的“不要让皇上以为这是臣子在沽名钓誉,不要让臣子以为皇上这是在敲打言路”的意思了,现在他费尽心思做到了第一条,还要拼尽全力去完成第二条。
    嘉靖帝果然精神一振:“好,好……你如果能让他们不要再上疏,朕就不予追究吴启和了。”
    这事情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君臣对立,嘉靖帝重复大礼议的过程,挥起大棒子用武力打服百官;要么嘉靖帝展现“仁慈”,不予追究吴启和的“大不敬”,而百官也收回进谏,君臣握手言和。
    当然后者是所有人都想看到的,哪怕嘉靖帝,也不想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对百官动粗,在这么大的天灾之后不罪己求言,反而罪责百官的,那肯定是桀纣之主了,嘉靖帝顾虑着这个,所以给了陈惇敲边鼓的机会。
    陈惇走出宫门,见朱九驾着马车等他。
    “都督说你这次一定功成,”朱九哈哈道:“怎么样啊?”
    “别提了,功亏一篑,”陈惇跳上马车:“我他娘的脑子一热,自告奋勇要调和皇上和百官的矛盾呢。”
    朱九道:“自古调和阴阳乃是宰相之责,你越俎代庖是怎么回事?况且你人微言轻,谁听你的话?”
    “可不是吗,”陈惇抓着自己的头发:“我一说出口就后悔了,但世上哪儿有后悔药?”
    朱九道:“你现在有什么章程?”
    “你刚才说,调和阴阳是宰相之责,这句话一点不错,”陈惇道:“皇上和百官的冲突都这么大了,只有宰相才能约束百官。数数咱们的几个阁臣,徐阁老要避嫌,张治、李本都是伴食中书,剩下只有首辅大人和……李天官了。”
    “严首辅如今闭门谢客,示以疲态,我就算是上门去求,他也必不肯出。”陈惇道:“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一次上书的官员们,不是严党,而是李党和保持中立的人,严阁老也约束不了。所以……”
    “所以你小子冤家路窄,又得跟李默杠了。”朱九对他和李默的恩怨一清二楚,哈哈道:“他对你可是很不友好,说不定一听到你的名字,就把你赶出来,连门都不让你进。”
    “可不是嘛,这老头性子太偏激,喜之欲生,憎之欲死,当初结怨,全都赖他!”陈惇郁闷地摸了摸鼻子:“要不,九爷你打我一顿,然后我来个苦肉计?”
    见朱九两眼放光摩拳擦掌,陈惇一阵肉痛:“别别别,我开玩笑的……”
    “为你好,你小子最好别得罪他,倒不是说他睚眦必报,”朱九道:“因为他是吏部尚书,手握你们这些官员的升迁铨选大权,你总不希望自己将来仕途上,被他横加干涉阻拦吧。”
    “我在翰林院里,怕他?”陈惇硬气道:“如果我落在二甲、三甲里,要进行庶吉士的选馆考试,他是主考官,说我害怕那还有可能……但现在我是一甲头名状元,直授修撰,他那个选馆考试,可对我没用!”
    科举进士一甲者直接授予翰林修撰、编修。另外从二甲、三甲中,选择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称为“选馆”,选馆考试按例为吏部尚书主持。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故此庶吉士号称“储相”。
    “别忘了三年后还有散馆考试呢,还是他主考,”朱九呵呵提醒道:“到时候他大笔一挥,把你弄到六曹,或者直接发往地方任官,直接断了你入阁为辅之路,你哭都哭不出来。”
    庶吉士的入门考试为选馆考试,而是否决定最终留任的还有一次考试,即在三年之后会试之前,称为“散馆”考试。因为庶吉士考察一般为期三年,期间由翰林内经验丰富者为教习,授以各种知识。三年后,进行散馆考核,成绩优异者留任翰林,授编修或检讨,正式成为翰林,称“留馆”。其他成绩不好的,则被派往六部任主事、御史;亦有派到各地方任官的。
    “我艹!”陈惇大骂道:“忘了这一茬!”
    六部衙门重地,不许马车驶入,陈惇就在大门口下了马车,在签押房里等待通报。
    而此时的吏部衙门大堂中,吏部尚书李默听到禀报:“大人,外头有一个自称丙辰科会元的人求见。”
    “会元?”李默埋头奋笔疾书着:“今年的会元是谁来着?”
    “是浙江绍兴陈惇,陈梦龙。”小吏报道。
    处理了一天人事变动,对人名已经迟钝的李尚书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年的会元是谁,哼了一声道:“陈惇?原来是这小贼,不见……给我用大棒夹出去!”
    不一会儿这小吏又屁颠屁颠地返回了:“大人,不敢夹啊,他说是奉了旨意来的。”
    “什么?”李默脸色阴晴一变:“不早说!把人带进来。”
    李默坐在大堂上,见陈惇进来,冷冷瞪了他一眼,“圣旨在何处?”
    陈惇深施一礼:“学生见过部堂大人。大人一听我的名字,不由分说就用大棒招呼,实在是让学生倍感不安啊。”
    “本官公务繁忙,没时间和你磨嘴皮子。”李默乜他,其实眼前这小子不过是个面容清瘦的少年郎,身穿士子襕衫、头戴四方巾,与寻常秀才也没啥区别。可他就是看他不顺眼,又从嘴里重重哼出一声来。
    “大人容禀,学生是为了吴启和而来的。”陈惇道。
    “听说你们士子打算上疏救援,”李默道:“是吗?”
    “救援?如今这一团稠溏的时候,学生觉得还是不要火上浇油的好。”陈惇道。
    李默当即怒道:“你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东西,上不能匡救政事,下不能营救同学,见势不妙,就做了缩头乌龟,深怕牵连自己,简直是读书人的耻辱!”
    陈惇被一顿唾沫喷到脸上,发现自己的养气功夫似乎有了进步,心中居然还挺平静:“大人,宫里已经通过太监放出话来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谁再敢闹事,下半辈子就在诏狱过,学生新中进士,还有大好的前程,为什么要折在这里?”
    李默闻言一惊,他没想到嘉靖帝下了决心,又打算痛折廷臣。要说嘉靖这一朝,“君视臣以礼,臣侍君以忠”的情况很少,几乎都是“君视力臣如草芥,臣视君如仇寇”,嘉靖帝把百官当做家奴,肆意凌辱,自然引起了群臣的愤慨,整个北京城暗潮汹涌,随时都可能爆发更大规模的君臣冲突。
    李默浑身冰凉,脸上显而易见的惊怒交集。
    “学生说句实话,大人您责怪学生有罪,学生反而认为您的错更大,”陈惇就道:“宰相之责,调和鼎鼐,燮理阴阳,可是如今阴阳不调,水火不容,造成如今这个局面,难道不是大人这个宰相的失责?”
    李默一时语塞,就听陈惇道:“上不能消弭帝王之怒,下不能平息百官之怨也就罢了,大人甚至不能明辨忠奸,让鱼目混杂之人冒充忠良,让滥竽充数之辈蒙蔽视听,让投机取巧之人利用机会,在这一场大乱斗之中,损人利己,浑水摸鱼!”
    李默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学生没有胡说八道,”陈惇道:“大人难道没有丝毫察觉,这些上疏的人,有不少人可都在吏部会察考核不过的名单上,要么贪、要么酷、要么浮躁、要么不谨,总之都是准备降调、或者勒令闲住的人,他们为什么这么积极上疏?就是希望能入了您的眼,让您这个天官更改对他们的评语和处分,让他们能侥幸逃过大计!”
    李默倒吸一口气,心中立马盘算了起来,他想起好几个上疏最积极的人,可不就是被他考察不过,准备罢免的人吗?
    “你怎知他们是投机取巧,”李默怒道:“也许是京察让他们害怕了,打算改过自新,诚心任事呢?”
    “大人,重点不是这些人怀着怎样的想法,”陈惇危言道:“而是这些人以为,和皇上对着干是您的意思,所以为了讨好您,他们就竭力上疏。而皇上以为,这些人同自己对抗,是出于您这个天官的授意,是您打算重振士气,恢复杨廷和、夏言时候的大权独揽!”
    这话仿佛一声惊雷,震得李默两眼一黑。他总算知道皇上这几日骤然冷淡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了,自从吴启和下狱而百官上疏那一天开始,皇帝就没有再见过他,他递上去的大计群臣的奏疏也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皇上以为是他李默在背后指使群臣上疏!
    天知道他没有指使,但也的确意图和严嵩区别开,严嵩手上压制言路,而他李默就要广开言路,舒张言路——所以对百官的上疏,李默是乐见的,而且自己还领衔上了一本请求罢免东厂的奏疏,于是群臣更加奋勇,奏疏像雪花一般朝着宫廷涌去。
    这下可算是触到了嘉靖帝的逆鳞了,你李默还没有坐上首辅的位置,就打算和百官站在一处了,还带着百官跟朕对抗,忘了朕是怎么提拔你的了?
    嘉靖帝任用首辅张璁、桂萼,甚至夏言,乃至严嵩,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帮助他压制言官,钳束群臣,这个首辅必须有能力,否则铁腕不足以震慑群臣;同样还必须与百官泾渭分明,必须被群臣所厌恶,只能死心塌地地跟嘉靖帝一条心。
    被中旨超擢入阁的张璁如此,按照本朝规矩,高级官员应该经大臣们推荐,然后皇帝批准任用,称为“廷推”。其中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以及总督、巡抚,九卿以及六部侍郎共通推举;其余的高级官员,则由吏部尚书会同三品以上官员部推。
    然而当初张璁是中旨入阁的,也就是说,皇帝不经过六部九卿的推举,直接任免张璁入阁,而张璁是三甲进士出身,且翰林院也没有留馆,按例在六部观政,最多只能做到尚书,却因为一道中旨,坐上了梦寐以求的首辅之位。
    当然张璁之所以结怨百官,也是因此。因为中旨入阁是很可耻的一件事,但凡没有过得了廷推那一关,却又被皇帝任命的官员,全都会坚辞不受。然而张璁因为大礼议站到了皇帝一边,也就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了,所以痛快入阁,被百官所恨。
    而严嵩并不是中旨入阁,却也背上了害死夏言的罪名,夏言主张舒发言路,而严嵩钳制言路,所以与百官更加离心,而严嵩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所以更离不开嘉靖帝的恩宠,天然而然地站在嘉靖帝一方。
    李默也不是糊涂人,他被罢免一次了,再次起来的时候就知道顺着皇帝的心意,所以为嘉靖帝不下罪己诏而辩护。但他终究不是严嵩这样的小人,他想做一个真正的贤相。
    但他不知道的是,历来的首辅不外乎三种,一种和百官走得近,站在百官的一面而和皇帝对立的,如杨廷和;第二种则是唯皇帝的旨意马首是瞻的,如万安、焦芳、严嵩;第三种就是大家都想努力做的——和百官、和皇帝的关系都很好的一种。
    第一种首辅,往往是被崛起的皇帝打落下去的,因为皇权本能地感到了威胁,来自臣权的威胁。第二种首辅,往往是被百官合伙打落的,因为大家忍无可忍。
    第三种,是极难极难的,但是做成功的,无一例外都是流芳千古的名臣了,比如商辂。
    入阁为辅的大臣,谁不想做这样的宰相?百官敬仰,天子称师,中外俯首,名留青史,李默也想做这样,只不过他不知道在嘉靖帝这个皇帝的手上,根本不存在第三种。
    他要做首辅,就要跟嘉靖帝一条心,如果他想着庇护群臣,就不要想做首辅。李默自己还没看明白,陈惇已经替他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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