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无明业火在白易行胸膺之中熊熊燃烧,让他胸口窒闷如堵,明明好像是只要一张嘴就会冲口而出的怒吼,偏偏就结结实实得窝在喉咙下。
    他双目血红得抬头望向衣袂飘飞,轻盈立于檐角之上的老者,沉声道:“就是因为这世间有太多你这样功于心计,对谁都不惮以最大恶意去揣度的人,世道才会慢慢变成当下这个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的样子!”
    白易行热血如沸,周身突然冒起丝丝缕缕的白色蒸气,体内原本将神魂意气四海紧紧冰封的阴寒真气竟是如汤沃雪,渐渐化散。
    老者诧异转头,望向白易行的眼神古怪而晦涩,不知是讶异他那一番义正言辞的肺腑之言还是他竟能自行化散冰冻四海的寒冰真气。
    “喀拉啦”一阵清脆的琉璃碎裂声随风飘来,白易行与老者耳廓同时一动双双扭头向楼下望去。
    只见那道将圆清与种公子圈禁其中的佛光结界,原本光洁圆润的表面突然绽开了一丝细密裂纹,犹如一只即将破裂的蛋壳般微微摇晃。
    老者不动声色,缓缓退开一步,衣袍翻卷间周身缓缓浮起一层黑色气罩。
    白易行眉心微跳,心底突然没来由的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情不自禁跟着也退后了一步,脚下方甫站定,眼前蓦然亮起万道刺目炫光,紧接着一股霸烈无匹的罡气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扑面袭来。
    强劲的罡风如刀割面,夹杂着几道絮乱气劲与白易行轰然相撞。
    “砰,哗啦啦啦”,气海还尚未完全解冻的白易行只觉胸腹四肢同时一痛,还没来得发出一声闷哼便毫无还手之力的向后跌飞而出,滚地葫芦一般压碎了十数块青瓦这才堪堪停住。
    白易行狼狈不堪的爬起,顾不上浑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炽痛,一咕噜爬起身几步冲回远处,探着脖子向下望去。
    石板光洁,整齐无尘的楼前大街依然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方圆数丈的大坑与两排坍塌大半的街边屋舍,坑中两人相对而立,相隔不到三尺。
    种公子双手紧握剑柄竖立胸前,保持着“三剑平天下”时悍然下劈的那个一往无前的动作,只是蓬头垢面,乱发飞扬,一身华丽的锦袍也早已变成了丝丝缕缕的布条斜挂在肩头,隐隐露出其下黝黑紧致的肌肤。
    而另一边的圆清,相比之下境况就好了很多,除了嘴角微微渗出的一缕血丝,以及粗布僧袍上多了几道裂口以外便几乎毫无变化。
    一百零八颗无忧念珠在两人四周飞速旋转,每转一圈便将一部分尚未溢出的絮乱真气一一击碎。
    半晌,种公子陡然发出一声长叹,颓然放下手中长剑无奈道:“和尚,你这一手龟壳神功当真是无懈可击,少爷这还是头一次三剑齐出却连对手的一根毛都碰不到。输了输了,服了服了!”
    念力四扫,确认再无漏网之鱼的逸散劲气之后,圆清双手合十佛唱一声,指尖骤然亮起一点荧光,紧接着一道金线从那点荧光之中抽丝剥茧缓缓飞出,那犹在悠悠盘旋的一百零八颗念珠串到一处飞回圆清掌心。
    圆清将念珠小心翼翼戴回脖子,手指捏住其中两颗隐隐绽出丝缕裂纹的天台菩提子,眉头微微皱起,神色黯然。
    种公子大咧咧得一挥手道,“就冲着结界崩碎的一瞬,你拼着硬挨我一剑也要分出不少真气维持结界不碎以免殃及无辜的行径,别说两颗天台菩提,就算是你要两个佛骨舍利,少爷也得想方设法给你弄来。”
    圆清缓缓摇头,伸手扶住身畔被方才两人迸爆的真气波及而已经遍体鳞伤的铜钟轻声道:“只要种公子允许小僧能够携钟入楼,与李姑娘一唔就够了。”
    不待种公子回话,一群早就远远躲开的纨绔闲汉就叫嚷了起来:“小秃驴别给脸不要脸种公子若不是惜才怜弱早就一剑将你劈成两半啦!”
    “就是,种公子一手剑法出神入化,杀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和尚还不跟杀鸡一样容易?给你三分颜色,还真的开起染坊来了!”
    “五百种家军此刻已在城外秣马以待,只要种公子一声令下,你这一身细皮嫩肉立马便要化作齑粉!”
    种公子脸色越来越黑,粗豪的眉心隐隐露出一丝羞怒。
    身后众人还在大肆叫嚣,种公子终于忍无可忍得陡然喝道:“都给老子住嘴!”右手宝剑挽出一个硕大的剑花向后猛劈而下。
    “轰”,剑罡怒舞,一道焦痕沿着青石板向着人群电射而去。
    圆清嘴唇嗫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轻轻摇了摇头,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
    那缕焦痕如灵蛇游动,转眼间便钻到了一个只顾着扯着嗓子大放厥词全没注意到种公子神情动作的帮闲脚下,啵的一声轻响,人群中骤然冒起了一道火光,那帮闲只觉后臀一阵灼热,伸手一摸便被火舌燎中,当即便疼的倒吸一口冷气,惊骇欲死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来回碾动了好一会儿这才将火苗扑灭。
    种公子回过头,本就满脸硬絮自带了三分凶悍的脸如今看来更是凶神恶煞,他扬起手中宝剑不耐烦道:“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少爷滚得远远地!”
    人群噤若寒蝉,开始缓缓后退。
    种公子眉头一皱,宝剑之上骤然燃起了熊熊绿焰,人群中立即爆出一阵哭爹喊娘,不到片刻,原本水泄不通的街道立马就变得空无一人。
    种公子扫了一眼空旷的街道满意的点点头,接着又一脸戾气得抬头向楼顶望来:“楼上的,是觉得只要自己站的够高,少爷的剑就鞭长莫及呢还是觉得自己既然有本事爬得那么高,就有本事把少爷的话当放屁?”
    老者轻笑一声,朗声道:“两者皆有。”
    声如洪钟,在半空中回荡不绝。
    种公子粗眉一拧,眼角眉梢缓缓爬上一丝复杂古怪的怒意:“是你?!”
    老者不置可否,突然伸手抓住一旁白易行的手臂,一缕阴寒真气悍然穿透白易行孱弱纤细的手少阴三焦经涌入丹田,将他刚刚才有所松动的神魂意气再次牢牢冻住。
    老者无视白易行惊骇莫名的神色,轻声道:“小王爷,这会儿就该你粉墨登场啦!”大袖翻卷,两人如轻盈纸鸢一般缓缓飘落在地,紧接着数十名扈从也或纵跃或飘飞,下饺子一样纷纷落地,将圆清与种公子团团围住。
    圆清神色不变,只是眼神望向白易行时带有一丝茫然的疑问,白易行四海受制,脸色铁青在这炎炎夏日之中竟是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种公子神色微凛,单手提剑缓缓退后一步,后背与圆清相贴形成犄角互助之势,这才沉声道:“来者通名!”
    老者低笑不答,阴鸷的眼神绕过种公子,落到了圆清胸前的念珠上,轻笑道:“好一个断烦恼,断嗔念,断色欲的佛门至宝,正慈老和尚倒是真的疼你!”
    种公子豁然动容,情不自禁扭头看了看身旁这个温润如玉,爱讲道理,更像是一个读书读坏了脑子的读书郎的年轻和尚,眼底缓缓浮起一层发自肺腑的敬意,正色道:“原来是佛门第一金身罗汉正慈大师的高徒。”
    圆清还未答话,那老者已经抢先笑道:“二公子,你这可就错了!”
    种公子一愣,沉声道:“哪里错了?”
    老者将全身冰封,四肢麻痹的白易行向后轻轻一推,自有两个扈从抢上前来将他扶住,只是一个手按后心,一个手扶丹田,都是劲力稍吐便能让白易行瞬间魂飞魄散的位置。
    老者悠闲得负手向前跨出一步,竖起一根指头道:“第一,这位小师傅不是正慈老和尚的徒弟,而是徒孙!”说罢又竖起第二个指头,缓缓道:“第二,正慈和尚眼下已经不是什么佛门第一金身罗汉了~”
    三双锐利得眸光几乎同时射向老者,圆清沉声问道:“老先生此言何意?”声线微颤,在场众人无一感受不到他勉力维持平静神色下涌动着怎样的滔天波澜。
    种公子轻轻摇了摇头,咬牙道:“老鬼,你对圣上玉口亲封得佛门圣子三番两次出言不逊,难道是真的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老者闻言一愣,歪着脑袋上下打量着种公子,神色间满是矫揉造作的不可思议:“二公子,你这么说话老夫可就听不懂啦?老夫不过是对一个乱臣贼子直呼其名而已,怎么就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呢!”
    “乱臣贼子”四个字甫一出口,圆清与白易行便同时睁大了双眼,两人不约而同得对上双眸,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抹强烈的不安。
    老者似乎对两人的反应十分满意,对着如临大敌的种公子又慢慢悠悠跨出了一步,笑眯眯得上下扫了他一眼,猛然眉峰倒竖厉声喝道:“倒是你,种溪!对一个暗中结纳奸佞,蓄意残害同道的妖僧左一个大师,右一个罗汉叫得如此亲热,莫非你们种家与那老和尚有甚干系?”
    种公子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怒火冲天道:“你放屁!”
    老者神色渐冷,嘴角缓缓勾起一个阴森瘆人的弧度,一字一顿道:“除去结交妖僧,二公子,你现在又多了一个侮辱上官的罪名!”
    狂风乍起,卷起枯瘦老者袍袂,猎猎作响。
    本名种溪的种公子愣怔不语,只见那老者阴沉笑着从腰间摘下一枚饰有六只金鱼的小小鱼袋拎在手中,轻声道:
    “老夫,高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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