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种溪眼中,桂花楼内只是突然拂过一阵清风,那个满头卷发胡子拉碴的外来和尚便与高俅一同凭空消失了。
    再一定神,这才发现那三十八名亲事官竟也神不知鬼不觉得凭空失去了踪迹。
    “看。。看,都被老和好多了尚随手一个山河移位带走了!”耳边突然响起一了道柔媚沙哑,沁入骨髓得声音。
    种溪神色一凛,转头望向早已站起,正姿态优雅得整理凌乱衣衫的“刘雨霖”:“江南十二宫的手伸的未免有点太长了吧?西北边陲战乱凭仍又如此苦寒,朝堂之上将其视为鸡肋的衮衮诸公都大有人在,阴姬宫主却不辞辛劳得在此布下暗桩,胃口倒是真的很好!”
    “刘雨霖”似乎完全听不出种溪得冷嘲热讽,笑得花枝招展,摇曳生姿:“种二公子说话不必如此夹枪带棒。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们江南十二宫归根结底都是生意人,商人天性逐利,此番布局只是顺手为之,挣点小钱,整个西北终究还是你们种家的产业……”
    “屁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西北七州,是我大宋领土,可不是种家私产!”种溪蹙眉喝道。
    “刘雨霖”嘴角一撇,本想针锋相对得好好挑一挑种溪话中语病,比如为何是“大宋”而不是“当今圣上”,但眼波流转看到种溪如临大敌得模样便瞬间没了性质,意兴阑珊得挥了挥手道:“随便吧。”
    话音刚落,大门嘭的一声轰然洞开,一个粉衫少女闪入大厅。
    阳光涣散,少女吹弹可破得娇嫩脸颊看起来更为姣美可爱,五官分开来看虽然都并非绝美,但组合起来却自有一股清新脱俗的韵味。
    “刘雨霖”娥眉微蹙,喝道:“哪来的野丫头,这般……”待看清少女容貌,“没教养”三个字便被硬生生吞回,满脸煞气也变作了盈盈笑意。
    “这般……清纯可爱!”刘雨霖哈哈笑着,风情万种得迈出一步,轻飘飘便到了少女身侧,伸手揽住少女肩头笑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来这儿作甚?”
    少女下意识想要沉肩躲开“刘雨霖”的手掌,但见她笑容可亲,容貌美丽无媸,心中原本便不多的警惕就此烟消云散,任由“刘雨霖”握住自己的肩膀,伸手在胸前比划了一番。
    “刘雨霖”见少女并不开口说话,反而比起了手语,脸上洋溢得热情便有些冷淡下来,但还是耐着性子看完了她的手势,待渐渐看清她比划的内容,眼角眉梢又微微翘起,满是毫不掩饰满脸的欣喜。
    她满面春风得拉起少女的手,牵着她走向大厅中央被乱石掩埋的大坑,指着灰头土脸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白易行道:“喏,你要找的就是这小子吧?”
    少女低头只看了一眼便惊呼一声,撒开手冲入坑底,拼命拨开昏迷不醒得白易行身边乱石,没搬几块一双手掌便被锋利的石屑划破,洒下星点血迹。
    少女泪眼婆娑,边搬石头边抹眼泪,不大会儿就抹花了一张宜喜宜嗔得俏脸。
    种溪悄没声得凑到“刘雨霖”身边,伸手捅了捅她的手肘,轻声道:“这小丫头是这个什么小王爷的相好?”
    “刘雨霖”叉腰站在坑边,眼睁睁看着少女手忙脚乱得搬着乱石,答非所问道:“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小美人儿,可惜却是个小哑巴!”
    种溪皱眉道:“你是当老鸨子当上瘾了么,怎么看见个漂亮姑娘就想拉进火坑?”顿了顿,眉宇之间再次浮起一丝阴霾:“对了,你还没说,真正的刘雨霖被你们藏到了哪里?”
    锵然一声,清脆剑鸣悠悠响起,却是种溪不知何时已然从石缝里拔起了自己得那柄配剑。
    “刘雨霖”淡然一笑,斜眼乜了一下冰冷剑锋,揶揄道:“怎么,刚过墙就抽梯,刚卸磨就杀驴?”
    种溪冷冷盯视着眼前这个神秘莫测得女子,杀气凛然外放道:“事关重大,我可不敢掉以轻心。”
    剑尖有意无意左右摆动,却始终保持在一个可以瞬间反手刺出的绝佳角度。
    “刘雨霖”恍若不觉,仰起螓首,视线穿过头顶支离破碎的穹顶望向日头渐黯得天色,没头没脑道:“马上你就知道了!”
    又是一缕轻风拂过,粉衫少女身畔的空气倏然泛开一圈水波涟漪,紧接着一个金光笼罩的身形凭空出现。
    龙树上人看了一眼专心致志低头搬运着大石的少女,一张橘皮老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他探出手掌,手指如莲花绽放,哗啦啦数声响,压覆在白易行身上的大小乱石便乖乖散开。
    白易行轻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看着映入眼帘的第一张面孔眼神渐渐恢复焦距:“浣儿?”
    说着一骨碌爬起,攥住浣儿满是伤痕和鲜血的手掌,疾声道:“手掌怎么受伤了?”
    浣儿满是幽怨得看着他,嘴角一撇眼泪大颗大颗滚落脸颊,猛得从白易行手中抽出手掌,转身急步走开。
    白易行大急,慌忙站起想要追上,但甫一动作双腿便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低头一看两条裤管已被锋利的石屑划出数道裂口,其下的肌肤也横七竖八满是伤痕,有几处甚至皮肉翻卷露出了森森白骨。
    龙树和尚微笑着手掌轻拂,金光到处白易行只觉伤口处暖洋洋似有温泉流过,又痒又麻说不出的舒适,低头再看,原本触目惊心的伤口竟然已经愈合如初,一丝瘢痕也无。
    白易行又惊又喜,慌忙躬身行礼道:“多谢大师!”说罢,便要拔足向少女冲去。
    龙树轻笑着伸手将其拦下,对着迷惑不解得白易行道:“外伤好治,心伤难医,小施主既要做那医心人,可知小姑娘心伤何处?”
    白易行神色迷茫,不明所以道:“大师意思是,小子伤了浣儿的心?”
    一旁得种溪实在看不下去了,压低声音道:“傻小子,小丫头都明摆着不想理你了,你还没整明白自己怎么伤人心了?”
    “刘雨霖”也帮腔道:“这么个榆木脑袋,也不知道上辈子得做多少好事才能遇到这么好又这么傻的小姑娘。”
    白易行被两人一唱一和得一通抢白呛得脑子更加迷糊,疑惑道:“什么?”
    种溪与“刘雨霖”齐齐翻了个白眼,露出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就此闭口不言。
    龙树伸指点了点白易行心口:“一饮一啄,当思源头,一念一行,需有挂碍。”
    白易行似懂非懂,“刘雨霖”看他那幅懵懂模样便忍不住来气,大声道:“意思就是,下次拼命得时候好歹留封遗书!”
    说着扭头望向背转身子坐在角落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浣儿,摇头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因为年轻气盛,热血上头而鲁莽行事惹她伤心,还是打从出门开始就没跟人打招呼?”
    “刘雨霖”每问一句,白易行神色便尴尬一分,待“刘雨霖”问到最后,白易行干脆就面红耳赤得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种溪一拍手:“好嘛,一条没落全占了!”
    龙树笑容不变:“急公好义,热血沸腾是好事,但行事鲁莽,不顾后果的性子还望小施主今后能多加注意。”顿了顿,摆手笑道,“和尚这好为人师得毛病一犯,就容易絮絮叨叨,还望见谅。”
    说着便要躬身行礼,白易行慌忙扶住龙树手臂,又羞又臊道:“大师千万不要如此,我……我……”
    “我”了半天却迟迟说不出半句下文。
    龙树直起身子,右手一摆,白易行只觉身体瞬间轻如纸鸢,飘忽后撤倏忽间便已掠地数丈,站到了浣儿面前。
    “浣儿,我……”甫一对上浣儿幽怨清澈,泪光未去的双眸,白易行一肚子话瞬间哽在喉头,嗫嚅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
    “这小子这般没出息,是怎么摘下这等我见犹怜的如花美眷的?”“刘雨霖”百思不得其解道。
    种溪不耐道:“男子汉大丈夫,你死都不怕,跟小妮子低头认个错又有何难?”
    “刘雨霖”闻言竖起拇指,啧啧赞道:“看不出来,种公子除了一肚子派不上用场的阴谋诡计,竟然还有这等见识!”
    种溪被一顿明褒实贬的抢白噎得直翻白眼,当着众人的面却又不好发作只好抱臂冷笑。
    浣儿耳边听着“刘雨霖”与种溪在一旁煽风点火,再看看白易行憋的脸色通红却说不出半个字,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气苦,嘤咛一声侧过身去,再不看白易行一眼。
    白易行愈发窘迫,“嗨”得一声重重叹了口气,转头求助得望向龙树和尚。
    龙树笑而不语,大袖轻摆,桂花楼厅堂之内立时满室皆明,异香四溢。
    半空响起一声悠远佛唱,脚下石板无声裂开,一朵白莲从地下冉冉升起,金光潋滟中龙树盘膝坐下,微笑着从厅中寥寥数人脸上一一扫过,轻声道:“尘归尘,土归土,恒河沙难数,繁星犹可期,好,好,好。”
    三个好字说罢,金光怒放,龙树化作漫天荧光缓缓飘散。
    种溪瞧得目眩神迷,猛得提剑运气真气往地下一掷,嗤的一声轻响,宝剑如热刀刺牛油般毫无凝滞得楔入地面,直没至柄。
    “这才是他娘得真正高人风范啊!老子在此立誓,从此以后不练武了,出家修行去!”
    “种公子只要心怀赤诚,居家修行也能成佛。”圆清缓缓站起,微笑道。
    种溪挠挠头皮,嘿然道:“大师何必认真,我不过玩笑罢了。”说着,脚尖一点,劲力透出宝剑又从地底锵然飞出,被他倒提在手,“一千颗西夏蛮子的脑袋还没攒够,我哪舍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圆清微笑摇头,左手轻弹,一道金光没入地面,紧接着大地一阵轻微颤抖后,一枚硕大无朋的铜钟拔地而起,从中滚出一个衣衫褴褛得矮小男子。
    “种公子,这位施主你可认得?”圆清手拈念珠拂过男子白骨森森的脚踝,柔和的金光如水银流淌。
    伤口愈合,白骨生肉。
    天生无垢的一百零八颗无忧念珠在几声近乎悄不可闻得噼啪轻响后,表面绽开几丝裂痕。
    不等种溪出声,“刘雨霖”已然轻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依我看来,此人不过是高俅随手揪出的一个倒霉蛋,只是单纯为了借此坐实种家联合桂花楼窝藏朝廷钦犯的罪名而已。”
    种溪正色点头,想了想又伸手向身后一招,道:“来旺呢,死了没有?”
    不远的角落里应声钻出一个形容猥琐的精瘦绿帽,颠颠儿跑到种溪跟前,连声媚笑道:“没死没死,少爷有何吩咐?”
    种溪也不看他,随手指了指地上昏厥不醒的矮小男子道:“这人是你一手招徕,对他可知根知底啊?”
    来旺点头道:“此人名叫铁树,没有姓,本是十三年前天桥儿底下一个卖假膏药的江湖骗子,当初因为将假药卖给了西城王公子,害得人家拉稀跑肚在茅房蹲了三天,被王家派人一顿好打,摊子掀了不说,脑子也有点拎不清了。后来一个大雪天流落咱家门口,几乎冻饿而死,小的看着实在不忍又觉得对他也还算知根知底,便招进楼里去给畜生轧草料。”
    种溪揶揄道:“我可不信你这个素有小扒皮之称的来旺,竟然还会有良心从狗肚子里掏出来的一天。”
    来旺连忙指天发誓道:“小的绝对不敢蒙骗少爷,若有半句虚言便有九天降雷将小的轰成碎渣,再被万人践踏混进污泥,然后与牛羊马粪混成一处沤肥……”
    种溪见他越说越下作,皱起眉头连连摆手道:“行了行了,快他娘得闭上你的鸟嘴吧!”
    说着一手环胸,一手捻动颔下短须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这个铁树的来头倒也还算清楚。难道说,当真是那高俅其心可诛,故意编排个由头来恶心我?”
    就在此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娇柔动听却无比坚定的女子声音。
    “我认识他!”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却见一名瘦弱清秀如初秋雏菊的素衣少女缓缓走下楼梯。
    种溪与“刘雨霖”同时皱起了眉头。
    “小小姑娘,你可看清了?”种溪目光闪烁不定,浑身气势也猛然一变,露出几分不加掩饰的杀机。
    少女缓缓走下楼梯,双目通红,腮边犹带几点泪痕。
    她呆呆望着男子衣衫断裂处的小腿上露出的一个大如铜钱的黑痣,音色微颤道:“回种公子的话,看清楚了!”
    “他是我六叔,李采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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