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缕是史湘云的陪嫁丫鬟,总管史湘云房中诸事,最是忠心耿耿,见湘云如斯,每每解劝湘云,犹未劝得史湘云回转,幸喜葛三爷倒爱湘云为人,至今一心一意。
    黛玉一怔,随即道:“说这些有什么趣儿?”心里倒是明白了,不由得摇头。
    在她未曾倚仗父荫得到册封时,姐妹间论及门第,总是湘云第一,毕竟她两个叔叔都是侯爷,她由叔叔抚养,自是侯门千金,如今自己是节度使的夫人,她是秀才之妻,自己并未在意,不想她竟在意起来。可是,亲戚又怎能以门第而论?
    听紫鹃说到湘云待葛三爷不肯十分用心,黛玉不觉蹙眉,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叹,对此不予置评,各人天命如何,皆由性情所致,是好是歹须得自负。
    雪雁嘲笑道:“那几个姑娘里再没一人的日子过得比史大姑奶奶更好,竟不知足。”
    葛家是厚道人家,葛三爷待她又一心一意,多少千金小姐求都求不来,就是迎春都不如她,跟前也有几个姬妾丫头碍眼。
    紫鹃闻言一笑,又道:“听翠缕说,葛家老太爷去年七月二十八日没的,按照常理,出完殡就该回乡了,不料他们说平安州不平安,方一直逗留在两江,直至今年听说大爷剿灭平安州的匪患,他们才启程回来,路上老太太又病了一回,直至如今方到。”
    黛玉等她篦完头发,将万缕青丝披散在肩后,用一根红绳松松地挽着,起身换了一件轻便的纱衣,道:“他们原该小心谨慎,这并不是错。”
    紫鹃和雪雁听了,方不再多说。
    湘云果然没有常来找黛玉的意思,往后每回都是刘氏或者许氏来找黛玉时,她都在一旁作陪,言谈举止也极入耳。对于往事黛玉虽然并未深恨于心,但若说毫无芥蒂却也不是,湘云不来,黛玉自然不会上赶着邀请她过来作客,葛家守孝闭门,黛玉也有理由不去拜会。
    久等卫若兰不回,黛玉虽然常接到卫若兰保平安的书信,但是心里挂念,每日都在想卫若兰在沿海如何了,夜间难以安眠,很快将湘云的心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反观葛家守孝闭户,湘云一如从前自在。
    翠缕见湘云从葛老太太房中回来,服侍她更衣卸妆,劝道:“咱们来平安州这里,人生地不熟,还得住二年,趁着林姑娘来平安州一年多了,位高权重,诸事皆知,姑娘好歹用些心。不看别的,单看林姑娘不计前嫌对姑娘的那份照应,姑娘也该多去节度使大人府上走动走动。除了林姑娘和宝玉,姑娘离开京城待嫁时,又有几个对姑娘如何?姑娘和林姑娘来往亲密,就是咱们府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不敢怠慢姑娘。”
    湘云把玩着宫绦系着的金麒麟,不以为意地道:“我如今一切安好,弄这些劳什子心思作什么?没的显自己小气,倒叫人小看了咱们。”
    翠缕无奈地收住了话,不再多言。
    因史鼐今年调回长安城了,七月底葛家备节礼,打听到卫家亦早早备礼意欲送往京城各处,刘氏忙亲自走了一趟,两家送礼进京的下人一起上路,好相互照应。湘云也急急忙忙地备了一份礼,命人捎往京城,送至荣国府。
    贾母近来身上不好,不到半年,大病小病竟已七八次了,正卧在床上听宝玉说外面的趣事,闻得卫、葛两家送了节礼来,便要亲自过目。
    宝玉陪笑道:“老祖宗等着,我去请大嫂子叫人搬进来。”
    李纨得信,亲自送过来,除了给府上的节礼,黛玉和湘云都有单给贾母的孝敬,黛玉送的是上等人参二支、灵芝两朵、燕窝两盒和两色针线,湘云送了两套亲手做的衣裳鞋袜,连同抹额等一应俱全,绣工愈见精湛。
    贾母一件一件地见了,心中十分欢喜,含泪道:“我没白疼了这两个丫头,三节两寿都念着我,想得都细致体贴。”遂命鸳鸯将药材收起留给自己配药。
    宝玉已解世事,何尝不知府里生计?服侍贾母睡下,回到怡红院暗暗垂泪。
    袭人递了一块手帕与他,尚未来得及以言语安慰,就见茗烟过来说冯紫英有请,宝玉换了衣裳出去,冯紫英举杯向席间请来的众人道:“你们听说了没有?西海沿子的爪洼国向咱们求和了,他们国家已派来使在路上,意欲迎娶一位公主回去,以结永世之好。”
    宝玉笑道:“这么说,南安王府大胜了?竟是甚好。想起他们先来侵犯咱们,如今他们一败涂地,便是我这样万事不管的人都觉得十分解气。”
    随即又叹道:“不知哪家女儿倒霉,被选去做王昭君之事。”
    第123章
    听宝玉云“倒霉”二字,叹气连声,清晰入耳,冯紫英不由得一笑,爽朗地道:“当今圣明,我朝威武,利器可平四海震天下,岂会舍自家女儿而俯就番王?爪洼国战败,割地赔款势在必行。倒是南安王府可惜了,宝兄怕是不知,此次平西,南安王爷轻敌深入,已被俘去,幸喜麾下副将覃将军赶过去,祭出朝中新出的宝船利器方反败为胜,并救回南安王爷。”
    宝玉先是松了一口气,不拿女儿换取和平就好,随即又是一呆,道:“如此说来,等西海沿子的将士奏凯回京,南安王爷非但无功,反而有过?”想起自己家和南安王府素有来往,南安太妃又是常来自己家做客的人物,得知南安王爷之事,他不禁为之蹙眉。
    冯紫英颔首道:“这是自然。既是论功行赏,就该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南安王爷奉旨戍边,不曾尽忠职守,险被外夷占据大片疆域,赖副将搭救方回,纵使不重罚,也必定无赏。”
    见宝玉面上犹有不解,陈也俊在旁边自斟自饮,解释道:“早几年朝廷就给北疆、粤海、藏边、西域和西海沿子等处军中配备了各样火铳、炸药、地雷和红衣大炮等宝器,威慑四海,极是厉害,几年下来,已有数处使贼不敢侵犯。”
    宝玉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配备都是一样的,别处镇守边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独南安王爷兵败被俘,哪怕手底下的将士打得爪洼国俯首称臣,也非南安王爷之功。”
    冯紫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摇头道:“有那么些利器竟不能守住,也是无能。”
    因在场的皆是莫逆之交,而冯紫英之父在此次跟着副将立下大功,定有重赏,故而他言谈之间毫无忌讳,不用担心有人传将出去。
    听说冯将军此功,宝玉忙向冯紫英道喜,冯紫英欣然受了,不妨宝玉猛地想起韩奇,夏日才去西海沿子从军,不觉问出了口,冯紫英道:“我也不知道韩世兄如何了,他五月底启程,如今八月初,怕是没到西海沿子。”
    宝玉屈指算了算脚程,道:“西海沿子距长安城有两三千里之远,他只身一人带着几个小厮,不管水旱路都得两三个月的工夫,岂不是白辛苦一趟?”
    陈也俊却道:“竟不是白辛苦,而是侥幸。”
    宝玉怔了怔,很快想起韩奇此去原是打算走南安王爷的门路效力军前,若真跟着南安王爷吃了败仗,怕是性命难保,故陈也俊才说侥幸。
    冯紫英开口道:“宝兄莫担忧,正如陈世兄说的,韩世兄此去抵达时正好西海沿子大捷后十分安稳,效力军前,不必征战,横竖接到圣旨班师回朝,边疆仍得留将士戍守,也不算韩世兄白辛苦一趟,反倒避开了南安王爷之败。”
    宝玉细想有理,亦觉放心,问明奏凯班师的时期,好亲去向冯将军道贺,冯紫英开口笑道:“早着呢,明年春天得以回京就万幸了。今儿消息快马加鞭地传过来,说西海沿子是在六月下旬大捷,爪洼国那时就派使者进京,今在途中,旨意尚未发过去,等旨意发过去到那里最快也得十月,料理完割地赔款签订盟约一事才能回京,怎么着也得明年二三四月份了。”
    听闻此言,宝玉暂记在心里,不料冯将军虽未回京,但是消息传来,龙颜大悦,重赏有功之臣,早有许多人登冯家之门亲自道贺,那位副将覃家门前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独南安王府门前寥落,连南安太妃都抱病不出。
    宝玉微一凝思,已明其理,见府中也和世人一般,只往冯家和覃家送礼,不去南安王府,忍不住在凤姐和惜春跟前抱怨了几句,念着素日的情分,凤姐带惜春和巧姐儿去走了一趟。
    还清欠银后,他们大房又无别的大罪过,凤姐从前就怕自己家里落难别人落井下石,故而听宝玉说时,对南安王府起了几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意。何况南安王爷虽败,但是治罪却不足死,凤姐好言好语安慰了南安太妃一番。
    南安太妃和王夫人年纪相仿,近来忧心之下,鬓边斑白,竟似苍老了好些,忍不住拉着凤姐的手,哭道:“好孩子,难为你来看我。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他接手他老子的兵,在家做个和北静王爷一样的闲散王爷岂不清净?没本事打赢仗倒罢了,偏又被俘虏,若无覃副将,不知道得再生多少是非。等他回来,我便叫他负荆请罪,卸了这职务,在家闭门思过。”
    凤姐虽知自己家前景不好,对于朝中各事却不甚清楚,忙又安慰南安太妃,等南安太妃歇下,才携惜春告辞。
    姑嫂两个坐在车内,惜春不解地道:“别人都避而远之,嫂子却不,乃是为何?”
    凤姐戳了她的额头一下,笑道:“傻丫头,若是从前的我虽不至落井下石,但必定和世人一样远着南安王府了,但是从前担心咱们家的事情好几年,最怕就是咱们家落难的时候没人伸手相助,将心比心,所以才有此行。”
    凤姐没说的是,此时人人避而远之,才显出他们的有情有义,他们一房已无隐患,此时又如此,给惜春和女儿说亲更方便些。世人自己趋利避害时,却不希望别人亦如此。
    惜春不知凤姐心中所想,遂丢开不提。
    她们回到府中回禀贾母知道,依旧留意朝中消息。
    使臣未至,长泰帝先派重臣前去西海沿子,说爪洼国使臣此行并无十分的忠心,他便吩咐重臣此去务必令爪洼国赔近年来征战所用之耗费并将爪洼国囊括入本朝疆域。
    爪洼国的国土乃是若干海岛组成,除其京都所占一块疆域与本朝接壤外,余者疆土皆在海中,岛屿大小不一,如此小国胆敢来犯,致使西海沿子一带民不聊生,长泰帝心中早积了一腔怒火,自不能轻饶了他们。
    待九月里爪洼国使臣到京,场面盛大,引起许多百姓驻足观望,爪洼国使臣对长泰帝俯首称臣、奉献财物五千两黄金,长泰帝坦然受之,但对于他们求娶公主一事则断然拒绝。
    宝玉在府里听说,拍手叫好,这才是气派。
    至于朝中一干迂腐之臣满口之乎者也,说起本朝泱泱大国、理当秉承君子之风等事,长泰帝浑然不放在心里,下朝后对皇后冷笑道:“什么君子之风,都是放屁!”
    皇后正在剔除撷来的菊花枯叶,闻声笑问道:“朝中那班酸腐又说了什么,陛下气恼成这样?先容我猜猜,莫不是说既然爪洼国俯首称臣,咱们就该彰显气度,不仅要以宽大的胸怀恕其侵犯之罪,而且要重赏一番,好叫外夷诸国晓得咱们的好处?”
    长泰帝坐下,端起皇后的茶碗将茶水一气饮干,点头道:“叫你猜准了,这些子读书读呆了的老东西,越发不知所谓了。爪洼国侵犯我朝,竟叫朕宽恕他们,不独宽恕,还要赏赐本朝所有的金珠宝贝绫罗绸缎以示恩赏,听听,这算什么?因为他们的侵犯,导致朕的多少军民没了性命,朕这样赏赐,岂不是告诉别的外夷小国叫他们尽管来侵犯,赢了咱们就割地赔款,败了也能从咱们手里弄走一大笔财物?上月朕派人去西海沿子料理此事时,务必令爪洼国割地赔款,就有许多老东西反对,说朕没有泱泱大国的气度,今儿朕一口拒绝爪洼国的求亲,他们越发有了胆子上谏,隐隐有些指责朕的意思。”
    皇后莞尔一笑,放下手里的竹剪刀,将剪下来的枯枝烂叶拢在一处,扫进竹篓里,开口道:“若是战败之国如此议和倒也情有可原,明明是咱们大胜,他们却如此言语,果然如陛下所说,不知所谓。陛下莫听这帮酸腐的话,就该叫爪洼国狠狠地赔一笔,而且年年都要上贡财物若干,削弱他们的元气,令其为永世之臣。”
    长泰帝点头道:“到底是你知道我。我原先也没想到这些,也曾自恃气度,宽恕此等外夷,然亲自面对时,骤然想起昔年卫若兰十四五岁时在朕跟前说起前朝,戏说善待战败之国,分明是叫他们借助本朝赏赐复了元气再来侵犯,实属不智。”
    皇后恍惚想起确有此事,当时自己在长泰帝跟前也赞同卫若兰的说法,觉得新奇又有道理,不禁道:“这孩子倒真是一心为陛下,想法异于常人,不像时下的酸腐,自持气度,没有半分好处,就像刚才陛下说的,那些文官儿要维持名声体面,建议陛下重赏,说不定那些战败了的小国几句恭维后得了财物回去反说咱们是傻子呢!”
    “就是这么说,朕要是真赏赐了无数财物与使臣带回去,再送公主下嫁,他们回去定然说朕是傻子!五千两黄金带回更多的财物和公主,以及大批嫁妆,何其划算,竟是一本万利。”长泰帝说到气愤时,一掌击在案上,不想使力太过,痛得急忙缩手。
    皇后扶起他的手,果见掌心发红,轻轻对着吹了吹,埋怨道:“陛下气就气了,何苦拿自己的手生气?我这张紫檀大案何等坚硬。”
    长泰帝盯了大案几眼,道:“可惜,若是寻常木头朕劈了当柴烧,紫檀难得,且留着罢!”
    皇后找了一盒药膏出来,拿簪子挑一点抹在长泰帝手心,笑道:“只好我这个紫檀大案之主来替它赔罪了。”
    长泰帝只觉得掌心一片清凉,疼痛骤减,问是什么药,皇后道:“哪里是什么好东西?就是林丫头祖上方子里找出来的香脂方子,胜过用我方子做出来的香脂,这几年我就单用这个了。偶然有一回我站在窗内赏外面的花木时,额头碰到窗栏上,青了一块,可巧抹了这香脂就不大疼了,拿了方子来看,原来竟有化瘀止痛之功效。”
    长泰帝举起手掌来闻,果然带着一股香气,和素日在皇后身上闻到的一般无异,不禁笑道:“真真你们娘儿两个会弄这些劳什子,越发比从前讲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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