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命长随请押送这些囚犯的官差到跟前,递上沉甸甸的一包银子,足有二百两之数,恳请他们将贾政、贾蓉从囚车里挪出来和王夫人单坐一车,并允他们兄弟叙话。
    押送犯人至流放之地的官差没有什么油水,若是犯官尚有家眷亲友且愿意打点的倒好些,总会给他们送银子托他们在路上照料犯官,可惜这样的终究是少数,几乎每有犯官坏事都会牵连甚众,个个自顾不暇,别说打点送行了。
    因此,领头的衙役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想起贾家未曾尽倒,又有几门亲眷风光,尤其是卫若兰才兼任了领侍卫内大臣,忙笑容满面地依言安排。
    看到宝玉就在眼前,刚从囚车里下来的王夫人忍不住痛哭道:“我的儿!”
    囚车尚未拉过来,贾政、王夫人和贾蓉都站在当地,宝玉跪倒在父母跟前,伏地痛哭,道:“此次北行,千里风霜,儿愿随爹娘同行,路上好侍奉爹娘。”他历经炎凉,再无昔年天真无邪之状,眼见父母憔悴如斯,竟似苍老了二十余岁一般,心痛难耐。
    王夫人听了这话,断然拒绝道:“不可!”她就宝玉一个儿子了,幸喜被赎了出去,来狱神庙探望自己时都说贾赦甚是善待,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跟着自己吃苦受罪。
    贾政也道:“此去生死难料,汝在家中代我服侍老太太就是对我们的孝心了。”
    王夫人十分赞同,戴着镣铐的手抚摸着宝玉的头顶,想到母子分离,再无相见之日,只觉得心如刀割,哽咽道:“你老爷说得极是,你在家服侍老太太就是对我们的孝心了。”
    贾赦开口道:“我们一房老小和宝玉兄弟两个都会孝顺老太太,二老爷和二太太只管放心地上路。有我这个做大伯的在,必定不叫宝玉和环儿两个吃苦。老太太将梯己早早地分了,分到你们那一房的尽数被抄没,可惜了,幸而公中尚有些庄田商铺,可惜因你太太管家时进项不好卖掉了好些,剩下的不多,明儿我分宝玉和环儿一人一个庄子,俭省些也够嚼用了。”
    贾政口齿一动,似有言语要说,贾赦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洋洋洒洒地道:“用不着你拜托我,我自会孝顺老太太、照料两个侄儿。宝玉和环儿现今都跟我住,将来若要另门别院,我也会掏钱给他们买两所房舍。”
    不用贾政恳求他就善待宝玉和贾环,买房分地,那是他的好处,谁听说了都会赞他不计前嫌地照料侄子,实是深明大义,哪怕两个孩子后来落魄了也没人会怪自己,毕竟自己该做的都做了,无可挑剔。但是,贾政开口将宝玉和贾环托付给自己那就不是好事了,宝玉和贾环日后过得安乐倒也罢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或者冷不防地吃了什么苦头,势必要怪到自己头上,不仅贾政如此,就是外人听说也会说自己不尽心。
    贾赦自认不是君子,自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斜睨贾政一眼,道:“虽说我受你们连累失去了爵位和府邸,又被罚了大笔银子,从达官显贵沦为平民百姓,但是几个孩子却是无辜,你们不必担心我亏待宝玉兄弟两个。”
    贾政和王夫人听了,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唯有满口感谢,作涕零之状。
    贾政猛地想起一直不曾见过贾兰,也没听贾赦提起贾兰,不由得问出了口,贾赦犹未言语,宝玉不知如何启齿,独贾环毫不隐瞒地道:“大嫂子和兰哥儿早回金陵去了。发落的旨意才下来,大嫂子拿着朝廷没抄没的嫁妆东西和兰哥儿搬走了,前儿没来跟我们辞别就乘船南下。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老爷和太太一个在刑部大牢,一个在狱神庙,我和二哥哥、姨娘被赎回来的第二天就去探望老爷太太,今儿又来送行,谁知大嫂子和兰哥儿踪影不见。”
    贾环向来妒恨宝玉,如今他和宝玉都一样是贾赦的侄子,贾赦虽疼宝玉,但对自己也很好,那年中秋作诗,贾赦还单独拿东西赏给自己呢,宝玉就没有。而且,贾母重病,贾政和王夫人流放,再无人拿自己比宝玉,心里反觉出气。
    他也极厌贾兰,纵使他们母子不如宝玉在府里的地位,但比自己和姨娘两个强了百倍不止,竟还不足,贾母吃饭除了惦记宝玉外,就记着贾兰,从来没有赏过自己一碗菜。
    贾政和王夫人大吃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
    贾赦好心地将李纨母子的下落告诉他们,仿佛没看到他们的不敢置信,叹道:“我想着分你们二房的两处庄子,兰哥儿是长孙,理当占一半,谁知不声不响地走了,索性那些地就平分给宝玉和环儿,好歹他们兄弟两个都有些孝心。至于兰哥儿和他母亲有当年李家陪嫁的东西和下人,你们做祖父母的知道数目,很够他们过日子,怕比宝玉和环儿还宽裕。”
    王夫人气得浑身颤抖,一叠声地道:“孽障!孽障!亏她素日贤名在外,哪里想到竟做这些事。”她虽未指名道姓,但众人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李纨和贾兰。
    贾赦嘴角流露出一点讽刺,道:“上行下效罢了。”
    王夫人顿时紫涨了脸。
    贾政流泪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贾赦哼了一声,分明是他们夫妻的所作所为连累一家,该说家门不幸的是自己才是,他们倒好,不知反省,反说家门不幸,想了想,贾赦又极体贴地道:“另外,二老爷门下的那些清客,单聘仁、詹光等都投奔到贾雨村门下了。”
    贾政一呆,随即满脸愤怒,正要问贾雨村怎么没有被问罪,就见衙役拉了囚车过来,催促着上车上路,宝玉贾环两个忙将打点好的包袱交给他们夫妻和贾蓉。
    宝玉悄悄地道:“宝姐姐细致,在棉衣里缝了些散碎银子。”
    犹要再说,衙役已经等不及了,推搡贾政和王夫人、贾蓉上车,等到城外,夺了包袱搜检一番,见只有粗布衣鞋,并无银两,才还给他们。
    却说贾赦带着宝玉贾环回到家,果然依从前言,当着贾母的面分了两个庄子出来,都是五六百亩的小庄子,一个给宝玉,一个给贾环,这算是正经分家了。同时,贾赦又许诺等贾环成亲后,再分两所房舍与他们兄弟,自立门户,但是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两个庄子的进项都得并入公中,毕竟公中管着他们的饮食起居。
    贾环尚未娶亲,不想离开,离了贾赦他在京城里孑然一身算什么?谁都能欺负他,倒不如跟着贾赦和贾琏过活。他还想让贾赦一房给自己娶一房老婆呢,一个庄子一年才有几百两进项,够做什么?聘礼都不够。因此满口答应。
    宝玉却是心中愧疚异常,推辞不要,拗不过贾赦之意,方跪下拜谢。
    贾母心中一宽,有了庄子,再有藕官蕊官说的那所房舍,宝玉和宝钗两口子虽无荣华富贵,但不愁生计,到时候将贾赦给宝玉的房舍赁出去,一年也有几两银子可用。
    其实,就是贾赦不分房舍田地给宝玉和贾环,别人也不能说他什么。
    宝钗看着宝玉带回房的地契,上面共计有六百八十七亩四分地,且在京郊,都是上等良田,心中十分欢喜,然想到娘家,又不禁暗自垂泪。
    原来贾家出事的时候,薛蟠的旧案就跟着翻出来了,未能逃脱杀人之罪,哪怕动手的是薛家奴才,但调唆者可按杀人罪严办,于是薛蟠判了斩监侯,祖上的差事也被免了,薛姨妈为了替薛蟠脱罪,自顾不暇,方没有顾上宝钗。
    以前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得势时,别说这样的事情,天大的事情都能解决,如今史家、贾家和王家接连出事,连一个薛蟠都救不出来,夏金桂将剩下的财物卷包走了,薛家一无所有。
    其实,宝钗出阁前,薛家的家私就没剩多少了,贾家出事他们被逐出荣国府东北上的院落,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出来,后来就都没有了,而薛蟠出事耗费许多财物打点,生意被人瓜分,许多货物没有如约送至各处,又赔了许多钱。
    逢此大变,薛姨妈哭得死去活来,亏得薛蝌为了娶妻嫁妹,修缮了自己家在京城的一处房舍,未受长房牵连,生意也还过得去,遂接了薛姨妈过去。
    不止薛家败落成这样,就是王家也败落了,现今只剩一个王仁,天天来贾家打抽丰。
    宝钗想到这里,一阵心酸,正拭泪间,忽然听到宝玉在自己旁边说道:“虽然大老爷善待我们,买房分地,极尽周全,但是家里的事情皆由我们房中而起,连累大老爷一房无爵无家,焉能心安理得地继续依附大老爷度日?我想着,过些日子就搬出去。”
    宝钗想自己管着进项,不愿意并入公中,单自己和宝玉二人,几百两银子够用了,然后再督促宝玉用功,谋个营生,自己在家带丫鬟做针线卖,也是进项,便同意了宝玉所说。
    贾赦和邢夫人除了萱哥儿外,最疼宝玉,原本不放心他另立门户,但宝玉心意已决,想到他也有十八、九岁的年纪了,确实该历练一番,便在自家大院子后面买了一处小小的房舍送给他们夫妻居住,前厅后舍俱全,约有十来间。
    宝钗建议宝玉改住在这里,将藕官和蕊官原本住的那所院落赁出去,一年可得百十两的租金。宝玉出狱后,黛玉就将房契和地契送来给宝玉了,宝钗也知道。
    宝玉点点头,并未放在心上。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赫赫扬扬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如今树倒猢狲散,不知多少人唏嘘不已,顾忌卫若兰势盛,黛玉又极得帝后恩宠,除夕上元夫妻二人守孝中依旧得了宫里好些赏赐,京城中便是有人想对贾家落井下石也不得不考虑一二。
    贾家之事尘埃落定,各人的命运下场都比书稿中强了百倍,黛玉总算放了心,除了惜春尚未说亲外,再无担忧之事。
    第140章
    话说贾家事了之后,数年担忧,一朝尽去,黛玉心神一松,可巧又逢春夏交错之际,冷暖不定,不免病了两日,咳得厉害。幸而她这些年调理得好,又请太医用好药,在卫若兰精心照料下,七八日后便痊愈了,不过卫若兰仍叫她在房中静养,不许多思多虑。
    病中听说贾琏和凤姐、惜春相继染疾,黛玉料想他们和自己一样,因知前景不妙,提心吊胆了几年,殆精竭虑才保全一家性命,尘埃落定后喜之不尽,便生此劫。
    想毕,黛玉忙打发王嬷嬷和几个女人去探望,又拿自己家的帖子请太医亲诊。
    王嬷嬷先去给贾母请安,可巧两个婆子抬了贾母出来在院子里晒日阳儿,宝玉坐在旁边拿着书,鸳鸯和蕊官给贾母揉腿揉肩,独袭人坐在杌子上说话。
    鸳鸯原是极忠心的一个丫头,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贾母,贾琏夫妻自然把她买了下来,而藕官蕊官两个在宝玉走后都留在了贾母身边,毕竟她们原先住的宅子已租出去了,而且宝玉虽赞她们之情,但宝钗总说不合伦常,理应各自嫁人,她们便没有随宝玉离开贾家。
    贾母穿着簇新的夹袄,外面罩着青缎对襟褂子,满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坐在一张大圈椅上,倚着椅背,腿上盖了一幅狐皮毯,听袭人说着出府之后的事情。
    贾家如今住的大院落和贾母在荣国府住的院落大小相等,前后五进,贾母住在上房,王嬷嬷站在门口就能听到他们说的话,只听袭人含泪道:“猛地听到府上犯了事,我急得什么似的,忙忙地催他驾车送我过来,见到老太太和二爷平安,总算放了心。”
    藕官和蕊官都无言语,倒是鸳鸯和袭人交好,道:“难为你有这份情义,过来给老太太请安,自从咱们家出了事,多少人避之唯恐不及。”
    袭人正色道:“我打小儿在这里长大,若不来,成什么人了?”
    王嬷嬷心中狐疑,贾家出事已经快两个月了,袭人怎么今儿才知道?连刘姥姥住在那样的偏僻地方,来得都比她早,更别说晴雯几个了,倒不知她嘴里的他是谁。
    细细打量袭人,见她作妇人打扮,服色鲜明,王嬷嬷顿时了然。
    这时,藕官道:“晴雯姐姐、茜雪姐姐和芳官、葵官、荳官她们早在家里刚出事就来了,也去牢狱里探望过太太、二爷,就是刘姥姥,也比姐姐来得早好些日子。先前姐姐说嫁到了东郊城外二十里处的紫檀堡,距这里并不甚远,比芳官家还近些,姐夫又是常在京城里走动的,怎么知道得这样晚?”其实她更想问是不是看府里平安了才放心地过来,而府里先前罪名未定,又是忠顺王府带兵抄家封锁,所以不想惹祸上身。
    倒不是藕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她在怡红院那两年,早见识了袭人的心计本事,凡事都不肯沾手,最是个聪明人物,分明是她和宝玉有私情,但王夫人抄检怡红院时偏说晴雯和她们这些唱戏的女孩子是狐狸精,独她清白无辜。就是芳官干娘因洗头的事情打芳官这么一件事,袭人也说自己不擅拌嘴,而是麝月出面震吓,她自己在后面做好人。
    虽说袭人如今来了,又送东西又说好话,总比那些不来的人强,但和罪名未定时候就来的晴雯姊妹人等相比,心意就差了好些。
    蕊官正听得不耐烦,忽一眼瞧见王嬷嬷在门口,忙打断藕官的话,也不给袭人辩解的机会,靠近贾母说道:“老太太,林姑奶奶家的王嬷嬷过来了。”想骂小丫头不先通报,随后想到已不比从前,也没小丫头守门,只好作罢。
    王嬷嬷忙进门走到贾母跟前,请了安,问了好,道:“姑娘说琏二爷和琏二奶奶、四姑娘病了,打发我来探望,已拿了我们大爷的帖子去请太医了,等来了先给老太太瞧瞧,再去给二爷二奶奶四姑娘诊脉,我回去告诉姑娘好放心。这是姑娘命我送来的补品药材,请鸳鸯姑娘给老太太收着,平常根据太医的吩咐熬炖给老太太吃,别舍不得吃,吃完了再送来。”
    贾母眼睛眨了眨,流露出慈爱之意,鸳鸯一面命藕官接过,一面道:“老太太说,劳林姑奶奶和卫姑爷费心了。嬷嬷回去告诉姑娘,不必十分担心老太太,老爷太太二爷奶奶们用心,请医用药都好,这两日已有些好转了。”
    王嬷嬷念了一声佛,道:“舅老爷和太太二爷奶奶们都孝顺,老太太只管颐养天年,请好太医用好药,仔细调理,必会痊愈如常。”
    鸳鸯笑道:“那就承嬷嬷吉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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