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看着亮堂堂的美人灯,不认得卖花灯的人是谁,想了想,笑道:“宝玉托了谁卖他的花灯?画是他的,灯却不是他做的,难道是和人联手为之不成?或者打发大舅舅分给他的两家仆人来卖,倒像他的性子。他做出来的东西,决计不肯自己出面买卖。到底不改公子哥儿的脾气,上回小红来给我送礼,说起宝玉,都到这样的地步了,衣食上他很不在意,却要用上等的湖笔徽墨、端砚宣纸,作画要用上等的颜料。”
    卫若兰想起此事不觉也是一笑,道:“从小养成的脾气,一年半载哪能改得过来。你送的那套文房四宝很够宝兄使了,一块端砚就够了,就算笔墨纸张有所消耗,依他做胭脂卖得的银子也够这笔开销。宝兄虽性子难改,但也有自知之明,并没有十分挥霍。”
    说毕,和黛玉前行,并没有买美人灯,因觉疲乏在酒楼雅间里歇脚,忽听窗外楼下一阵嘈杂,接着有人说:“这不是荣国府里落草时衔着美玉的宝二爷?怎么落魄成这样了?”
    卫若兰和黛玉一怔,推窗望去。
    彼时正值灯节,街头巷尾全是花灯,酒楼前亦是亮如白昼,只见宝玉裹着一件半旧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手里挑着一盏美人灯,被几个打扮华丽的公子哥儿围堵着。
    茗烟连同其父母被晴雯等人买下来后和宁国府与他有过之欢的卍儿结为夫妻,虽无身契,但仍留在宝玉的身边,正在人群外急得满头大汗,他想挤进去拉宝玉离开,总是被那些公子哥儿的仆从堵住不让他靠近宝玉。
    灯光下,宝玉紫涨了脸,他一眼认出眼前这些奚落自己的公子哥儿都是出自以前奉承贾家的官宦人家,没一个是他不认得的。
    一人笑道:“宝二爷,你那块通灵宝玉呢?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周围和他一起过来的公子哥儿高声回应,道:“对,对,快拿出来我们瞧瞧,在我们跟前摔下去,看看是不是就像人说的那样,任凭怎么摔打重砸都纹丝不动。你若摔给我看,我就叫你吃我身边老婆子嘴上的胭脂!”
    听到吃胭脂一句,众人哄然大笑,嬉笑道:“赵兄怎能如此说宝二爷,宝二爷可是凤凰蛋儿,必得年轻标致的丫头伺候,最厌死鱼眼珠子的老婆子,你有心就叫他吃你丫鬟嘴上的。”
    立时便有人上前拉扯,意欲抢了宝玉胸前依旧挂着的通灵宝玉。
    宝玉急忙避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虽然躲开了,但是手里的花灯却被抢了去,抢了花灯的人举起来看了看,大笑道:“美人灯,这可是好轻巧的美人灯!宝二爷,你身边没了美貌丫鬟,就弄美人灯来望梅止渴,果然不负从前传出来的那些名儿!”一面说,一面将花灯扔到地上,用脚踩扁,其烛火自然随之而灭。
    卫若兰和黛玉满脸怒色,曹诚见状,不等他们开口,倚仗跟卫若兰学的功夫,急忙就从窗户跳了下去,正好落在宝玉身边,伸手格开推搡宝玉的人,并将刚刚跌倒在地上的宝玉扶起来,尖声道:“让我看看这是谁家的公子,在这里横行霸道!”
    围观者众多,却都在看笑话,无人替宝玉解围,猛地见楼上跳下一人,尖声尖气,衣着打扮气度都不似寻常人,胆怯者急忙走开,胆大者却在打量曹诚。
    推搡宝玉的人一惊,喝道:“你是谁,如此多事!”
    从前给宝玉买房置地时都是曹诚亲力亲为,和宝玉也颇有来往,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认出是傅试之子名唤傅兴者,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政老爷的门生之子,以前依赖政老爷为官时百般奉承,如今见贾家败落了就来落井下石,果然是好门风!”
    傅兴脸色一变,道:“你是谁?”说话有此口气者,必非寻常之人。
    曹诚接连冷笑几声,压根不理他,回身仔细端详宝玉的形容,见他虽然狼狈,但没有受伤,心中一宽,道:“宝二爷,大爷在楼上,我先送二爷上去,一会子送二爷回家。”
    茗烟趁着有人离开好容易挤到跟前,见宝玉无碍,跟着放下心来,含泪道:“幸亏今儿遇到了公公,不然二爷定然又像上回那样,不仅被人嘲笑,还要受人作践,头都碰破了,养了半个月才好。我不知二爷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不说雪中送炭,反来落井下石。”
    宝玉目光扫过四周犹在嘲笑自己的众人,淡淡地对茗烟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是千古至理,有什么不明白?咱们上去罢,可惜了这个花灯。”
    宝玉蹲下捡起美人灯,早已损坏得不成样子了,里面骨架已尽皆折断。
    有曹诚保护,哪怕众位公子哥儿有心为难,但其他围观者却极有眼力,刚刚听茗烟叫曹诚为公公,必然是宫里出来的,想到这里,打了个寒颤,顿时一哄而散。
    到了楼上,见到黛玉也在座,面上犹有怒色未消,人却更出挑了,宝玉不觉展眉一笑,抛下方才受到的委屈,道:“妹妹也在?我在楼下时还想着今儿是上元节,元芳不在家里陪妹妹,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原来是和妹妹一起。”
    黛玉一面起身让座,一面问道:“二哥哥,你与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平常出门,总有这样的人为难你?”
    宝玉若无其事地道:“偶尔遇到一两回罢了,妹妹莫担忧。”
    茗烟在旁边道:“哪里只有一两回?这两个月以来,二爷一出门就被人盯上,上回被推倒在地碰破了头,上上回有个公子哥儿搂着锦香院的姑娘强令二爷吃那姑娘嘴上的胭脂,幸而卫姑爷舅舅家的大公子路过,才替二爷解了围。”
    宝玉意欲打断他的话,看到黛玉一眼瞪过来,不得不咽下几乎就要出口的言语,听黛玉对卫若兰道:“明儿叫人留心,到底是谁盯上宝二哥哥。”
    卫若兰沉声道:“放心。”
    黛玉又对宝玉道:“既然总有人盯着哥哥,哥哥暂时就少出门,明日我打发两个护院过去,暂且借给哥哥嫂子使,出来进去一人看门,一人跟着哥哥,免得那些人生事。”
    宝玉本想推辞,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想到宝钗是女流,身边还有两个丫头,被人盯上终究不好,自己没回出门都遇到人,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登门打扰宝钗,心里也颇担忧,便答应了黛玉的提议,道:“一应月钱使费都由我来给。”
    因卫若兰和黛玉之故,甚少有人对贾家落井下石,其中自然包括宝玉,经过打听,才知是那些纨绔子弟盯上宝玉乃是为了取乐。
    黛玉深恨,因上元节后请吃年酒,暂时放下此事,只命人通知宝玉少出门。但是请吃年酒时,她不忘舅家,虽然贾赦已无爵位,但是却是至亲,亦当请来。
    贾赦一家和宝玉夫妇皆在此列,独邢夫人在家侍奉贾母未至。
    宴席吃罢,黛玉叮嘱宝玉一番,留了惜春和宝琴二人在自己家作伴,一则是惜春退亲后至今没有说得妥当亲事,二则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失势,宝琴的婚事隐隐有些不稳,黛玉颇为担心二人,偏生姻缘之事又不能十分强求。
    惜春不甚在意地道:“姐姐不必在交好的人家里给我挑选亲事,我们家已无爵位,门第家财俱无,哪里有挑选的余地?只有别人挑我的,没有我挑别人的,我就不想嫁到达官显贵之家,进了门,没的受气。何况,我又退了亲,哪怕外面说咱家有自知之明,张家也没来说三道四,到底也有碍名声,许多人家都不肯接二嫂子的话,才耽误至今,倒惹得姐姐费心。”
    黛玉叹息一声,道:“且先瞧着罢,像你说的那样人家不是没有,但是看重你人品模样而轻门第的也大有人在。你如今缘分未至,等缘分到了,自有良缘。”惜春比自己小一岁,今年也有十八岁了,黛玉嘴里说不急,心里却急得不得了,怕她蹉跎下去,说不到好亲。
    惜春嘻嘻一笑,点头道:“我昨儿也这么安慰太太和二嫂子呢。我们家落魄如斯,更该重品格而轻门第,我自己都不觉得委屈,倒是太太和二嫂子替我委屈了。”
    宝琴抿嘴笑道:“凭妹妹的为人,谁人不疼呢?我听嫂子说,大老爷打算两三年后这件事过了风声,拿钱给琏二哥哥捐个虚职,或者打点门路让琏二哥哥官复原职,府上又能称得上是官宦人家了,到那时也利于妹妹的婚事。”
    惜春道:“别忙着说我,你是怎么一个打算?有我前车之鉴,你也该明白梅家是何等样人,一个个道貌岸然。”她记得梅翰林原先和贾政颇有交情,料想性情颇似。
    宝琴叹道:“我能怎么着?我倒想效仿妹妹的魄力,请哥哥找媒人登门退亲,免得被他们找缘故来退亲,更不好。谁像我似的耽搁到如今十九岁?偏生我妈不许,每年我哥哥回金陵后再来京城,都带了我妈的话,说梅家有苦衷也未可知,等一等再说,这一等就到十九岁。他们家有什么苦衷?不过是飞黄腾达了,想退掉这门贫贱之时的婚事,好去和高门大户联姻。以前倚仗荣国府的势力,他们不敢退亲,现今只怕已在想着怎么退亲了。”
    不出宝琴所料,刚出正月,梅家就打发媒人上薛家退亲。
    梅翰林家拖了这么六七年,眼见儿子已到弱冠之年,早已急得不行,去年他们就想提出退亲了,偏生贾史王薛四家才出事,他们那么做的话不免有落井下石的意思,于名声有碍,遂改为今年,私下已替儿子相中了一门四角俱全的婚事,就等着退了这边去那里提亲。
    第145章
    但凡退亲的人家,在退亲的时候总要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命媒人带来,好彰显自己的无可奈何,厚道些都说自己的不是,一如凤姐当年请郑官媒向张家提出退亲,一如锦乡侯府以八字不合为由,薄情寡义的便云是对方之过,梅家就是后者。
    当年贾家败落时,其下人奴仆等当街发卖,为了效仿百年公府的行事做派,掩饰自己暴发新荣之户的事实,梅家精挑细选,花几百两银子买了十来个原本在贾家十分体面的一等下人,其中就有贾母房里使唤的丫鬟仆妇。梅家从这些急于投诚的下人嘴里知道荣国府好些闺阁秘事,拿住了宝琴的几桩不是,以此为要挟。
    贾史王薛四家俱败,再难起复,更遑论一个寻常商贾之家,登门退亲的媒人不耐烦,开门见山地说薛家退亲两家皆大欢喜,倘若不答应,梅家自行去衙门销了婚书,对外面也有许多话可说,诸如贾母向宝琴求聘、宝玉给贾母请安时宝琴犹睡、怡红院夜宴等事。
    两家婚定,便立文书于衙门,女方若退亲须得男方同意并写退亲书才算完结,男方却没有这些繁琐,只需往衙门将婚书销了即可,不过亏些提亲下聘之物罢了。
    这便是男女两家之不等了。
    薛蝌夫妇和宝琴对梅家悔婚一事早有预料,却没想到梅家如此无耻,这样的人家,就算梅家不悔婚,薛蝌也不敢将妹妹嫁过去,一口就答应退亲。
    宝琴本是聪明女子,又常和黛玉、惜春来往,亦晓许多无人教导之事,虽然梅家退亲时媒人高高在上地说梅家大方,前聘之物都不必退还,但宝琴却不肯落人话柄,命人将梅家提亲、文定之物都找出来命媒人带回,又命人去梅家索回文定的回礼,即她亲自做的针线等物。
    梅家未发家之前并不十分富饶,又要供应梅翰林读书科举,所以提亲、文定之礼都极寻常,不过按例的四件金首饰和几匹衣料,宝琴压根就不稀罕。
    时隔多年,梅家又有心悔婚,薛家给他们回的文定之礼早就没了,薛家下人空手而归。
    长安城中最不缺达官显贵,梅家仅是暴发新荣之家,梅翰林官居从六品,依旧在翰林院当差,他们家和薛家退亲一事好似雨落池塘,一点声响都无。
    无人在意此事,薛蝌和邢岫烟微微放了心,他们家爽快答应退亲,梅家也怕世人说他们心胸狭窄,故而没有宣扬宝琴的不是,虽说宝琴年纪大了些,但回了金陵后不影响婚配。闻听梅家退亲次日就向贾雨村的长女提亲,正叫妻妹打点行囊的薛蝌不禁冷笑出声。
    因有明孝郡王的庇佑,以妾为妻并非大过,石呆子一案苦主又未身死,余者薛蟠等案贾雨村统统推到王子腾、贾政等人身上,所以只受小惩,依旧为官。但是,娇杏所生之子女再难以嫡出而立足于世,婚事上很有些艰难。
    贾雨村虽然一降再降,但梅翰林依旧望尘莫及,而且他在荣国府时就和贾雨村颇有些来往,又想借贾雨村之助升职,便替子选中贾氏为妻,不管如何,根基门第强过薛宝琴十倍。
    经贾赦的揭发,贾雨村在朝中名声不雅,但是他有才干,甚得明孝郡王重用,本想借女儿攀得一门贵亲,他想将女儿送到明孝郡王府为侧妃,可惜明孝郡王早在大婚之前就有了两位侧妃和四位庶妃,贾雨村不愿让女儿做妾,只好在朝中替女儿挑选亲事。
    贾氏若是嫡出还罢了,偏生不是,其母原是忘主之婢,先是由妾扶正,又在事发后被贬回侧室,在许多官员跟前挂了号,兼嫌贾雨村根基浅薄,忘恩负义,多不肯求聘。
    凡是肯提亲的,都是想借贾雨村之势的,不仅官职甚低,而且根基更浅,人物穷酸。
    贾雨村见梅家是其中最出挑的,但他也不十分中意,后来想起梅家子原定了薛家女儿,心念忽然一动,立时就命媒人回梅翰林说只要梅家退亲,这边便答应将女许之。
    贾雨村此时最恨贾家,凡和贾家有来往的都是仇人,以往他以贫贱之身备受欺压,深得世人冷眼,如今得势,连长泰帝命人严查都扳不倒自己,恨不得将昔日对自己颐指气使的人家、或是原在自己家之上的人家悉数踩到脚底,薛家大富,亦在其中。
    两家婚事一定,经吴家和贾雨村保本,没几日梅翰林便升任工部员外郎。
    薛蝌本打算回南,回南后再给宝琴挑选门当户对的亲事,谁知临行前查出邢岫烟有了身孕,宝琴建议阖家留在京城,将寡母接来,自有薛姨妈作伴话家常。
    贾史王薛四家是败落了,到底宝钗是宝玉之妻,而贾赦之家仍在,凤姐是宝玉嫡亲的表姐,他们家也有起复的时候,又有黛玉这门亲戚,纵使生意不如以往,也算过得去。在金陵不同,护官符上抹去了贾史王薛四家,薛蟠生前作恶多端,薛姨妈也和王夫人是一样脾性,先前薛家势盛无人针对,如今薛家势败,不知多少人落井下石,殃及自己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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