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他是慕容连城!”
    也几乎是她这一声唤出,那些黑衣蒙面的刺客尽皆骇惧的往后倒退,不过踌躇了片刻,那为首的一人便喝道:“我们走!”一众人如鸟归丛林,迅速的惊乍而散。
    但连城没有给那为首人逃走的机会,一只箭矢倏然抛出,划过长空,直击向了那人的后心,那人发出一声闷哼,立时栽倒在地。
    做出这一连串的动作后,慕容连城没有片刻的迟疑,立即蹲下身来查看谢陵的伤势,但见那箭头上泛着微青,他的眸中顿闪出忧惧之色。
    此时的谢陵也渐渐感觉到身体有些麻木,眼前的景致也如水光波澜一般摇晃不定,但从那模糊的视线中,她依然能感觉到少年眸中的担忧和恐惧,以及那欲说还休饱含深情的隐忍和坚毅。
    就像是从前那个倔强又骄傲的少年重新回到了自己面前,谢陵不禁抬手,抚向了他的鬓发,以及那一双盛满无数不安情绪的眼睛:
    “连城,你为何会来?”
    少年没有回答,却是咔嚓一声撕开了她的衣襟,将一只手轻轻的握在了那支箭矢上,半响,又似在犹豫着什么,他的眸光中泛着不忍和怜惜。
    “连城,我时常梦见你,我从前待你还不够好,不够好,所以……”
    “你不要说话!”少年低声打断,竟是心下一横,握紧了那支箭矢陡地拔出,谢陵疼得发出一声低吟,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感觉到肩上一暖,却是慕容连城将唇瓣凑到了她的伤口上,将一口又一口鲜血吸出,吐到了一旁的草地上。
    “连城,你在干什么?”谢陵本能的欲去推他,余光里却瞥见那草地上溅上的鲜血竟是泛着微黑色,这才明白原来他不过是为了吸出她伤口上的毒血,心中顿时如暖流淌过一般,既惊措又感动,“连城……”
    “连城,你是记得我的,是吗?不然,你为何会来救我?你又怎知我在此处?”
    谢陵心中有万千疑问想要吐出,她知道那日武陵王府外的一见,不过是他有意的隐瞒,可他为何要隐瞒,为何不愿道出实情?
    少年依旧没有回答,而是抱起她迅速的穿过这片白扬林,向着秦淮河畔的一处街坊奔去,避开人群,他寻了一家隐蔽的寺庙推门而入,方才将她放下。
    “你在这里不要动,等我一会儿。”
    轻声交待完这句后,他又飞快的奔出寺庙,谢陵在寺庙里不过等了一刻钟的时间,就见他匆匆而回,手中正端着一碗捣烂的草药。
    “快,服下它,可以止血,清除毒素。”
    少年看着她,一脸担忧乞求道。
    “这是你捣的药?”谢陵问。
    少年点头,清澈的目光中透着几分急切。
    谢陵含笑道了声:“好。”也不再多问,便将碗中草药一并服下,刚放下碗,又见少年递过来一条洁白的绢帕。
    “多谢。”
    谢陵的眼中禁不住又一润,接过绢帕后将唇边药渍拭尽,再次目不转睛的看向了慕容连城。
    “连城,你可愿再帮我一个忙?”她忽然问。
    “你说。”少年目光滢滢,极为专注的看向她道。
    谢陵便是一笑,旋即正色道:“我今日杀人了,而且杀的这个人身份很不一般,如若查出凶手是我,必会让我整个谢家受到牵连。”
    顿了一声,她又道,“原本我也布好了局,制定了完美的计划逃脱,可没想到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现在我受伤了,而这个箭伤便是我无法掩饰的证据,
    所以,连城,我需要你的帮忙,帮我掩饰这个证据。”
    “那你要我如何做?”
    谢陵再次一笑,做出侧耳倾听之姿势,道:“连城,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慕容连城顺着她目光投射的方向,望向了寺庙之外不远处的秦淮河,正值夜幕降临,河上数只画舫凌波,灯火的光芒几乎将夜空照得恍若白昼,隐约可闻丝竹管乐声以及名伶的歌声随风飘来: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乌飞碍,风轻花落迟。城高短箫发,林空书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歌唱的正是晋安王萧纲曾经所作的《折杨柳》,靡靡奢华,淡淡愁绪,融入其中。
    “听说晋安王殿下正在这秦淮河上与众士子们煮酒清谈,共饮畅欢,这歌声可真动听啊,只可惜……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所谓的郑声淫乐,靡靡之音,大抵便是如此罢!”
    谢陵不自禁的感慨了一句,又看向慕容连城,道:“连城,你是否也知道十四年后的建康城?”
    见少年没有回答,她又苦笑道,“师傅曾说,若想改变乱世之象,就必须要先劈开一道荆棘血路,这就是我将来要走的道,而这条道便已经开始了……”
    说到这里,她又收回视线,目光清幽又专注的看向了眼前的少年,并伸手抚向他那一双明亮清澈好似盈了山涧清岚一般极好看的凤眸,低下声音道:“连城,我知道你的箭法极准,所以……我想再次将命交到你手中。”
    慕容连城的脸色倏然一变,还未等谢陵说出下文,便已果断拒绝道:“不行,这个忙我绝不会帮!”
    “如果你不愿意帮,我便只有一命抵一命,以此来逃脱嫌疑,方才可保我谢家无虞。”
    少年眸中一润,陡地别开了目光,似挣扎着握紧了双拳,顿了好半响,才问: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谢陵摇头道:“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对于我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他……晋安王殿下,连城,我没有太多时间选择和犹豫。”
    说这句话时,她已起身款步行到了他面前,在他微微的怔愣中,她轻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落下了一吻,以呢喃般的细语低声道:“我在画舫上等你,两刻钟后,请一定要来!”顿了一声,她又以极郑重的语气道了句,“连城,我信你!”
    连城,我信你!
    说完这几个字后,她便头也不回的朝着飘浮着点点浮华之光的秦淮河畔走去,慕容连城陡地回头,喊了一声:“等等——”待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时,他将身上的一件雪色长袍解下,抛至她手中。
    “天冷,别着凉。”他道,微微弯唇一笑,眼中泛出些许潋滟之光,一时之间,仿佛无尽月华都揽进了其中,漾出无与伦比的动人之神彩。
    谢陵披上长袍,也回以一笑,转而纵身一跃,便奔进了夜色之中。
    ……
    彼时秦淮河上的一只巨大画舫之中,宴会已然进入最热闹鼎沸之时,场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数名士子们一边举着酒樽,一边载歌载舞,更有甚者干脆解开了衣襟,学那晋时的名士阮步兵,一边狂饮美酒,一边纵情高歌,唱着:“礼教岂为我辈所设!”
    徐昭佩执着一只酒樽,听着那些名士们的吟咏,不免觉得意兴索然,便悄然退离了宴会现场,走出船舱,望向了漫天的星斗。
    一名小鬟跟在了她身后,正嘟着嘴抱怨:“娘子,这些郎君们恁地也太过份了,他们分明是在拿娘子取笑。”
    “那又怎样?谁叫我天生无盐,好叫他们拿了短处,不过好在我也早就习惯了,听着这些话倒也不觉刺耳!”
    徐昭佩话刚说完,就听得一声:“谁说你天生无盐?”这声音清朗,好似破开了重重迷障而传来,徐昭佩醉意惺忪的双眼顿时一亮,竟觉眼前好似天光乍开,一道白影正踏着月色缓步行来,端得是“玉树临风,爽朗清举”。
    “原来是谢家小郎,郎君生得好生俊美,叫小女子我好一阵失神。”徐昭佩吃吃笑道。
    来人正是谢陵!
    刚至画舫船头,就见一女子从船舱行走,步态摇曳生姿,颇有怅然失落之意,于是谢陵计上心头,便借此机会向她行来。
    “你不是说来参加晋安王殿下的清谈宴会,怎么又出来了?里面的人在做什么?”行至徐昭佩面前时,谢陵便问。
    “还能做什么,不就是在作什么美人赋么?晋安王殿下文采卓绝,只要他开了个头,那些士子们便纷纷拍手叫好,遣词唱作,一个个尽拿我来作文章。”
    “他们哪里是在作诗,分明是在嘲笑我家娘子貌若无盐!”那小鬟紧接着埋怨了一句。
    谢陵便明白怎么一回事了,南梁时期,以萧衍、萧统、萧纲为代表,擎起了南梁诗风文化的三座大山,其一便是以萧统为代表的永明体,其二便是以萧纲为代表的宫体诗,所谓的宫体诗不过是以宫廷女子甚至是女伎为写作对象,所作的诗风极其靡艳浮夸,引领了一阵声色犬马之风,
    后世的陈叔宝所写的“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昭后廷”便是学习的萧纲的这种宫体诗风,这也是陈朝灭亡之后,诗人为何发出“隔江犹唱后廷花”这样的感慨。
    这便是亡国之音啊!
    但时下的士人们只懂得极时行乐,全然不顾这种奢华靡艳生活下所潜藏着的危机。
    谢陵微微忖度了一刻,方才看向徐昭佩,含笑道:“其实你长得很美,只是世人不懂得欣赏你的美罢了!”
    徐昭佩一愣,旋即掩了嘴吃吃直笑,笑罢之后,又望向谢陵道:“谢小郎君莫不是在讽刺我,说笑?”
    “我没有说笑,不知徐三娘可听过一句:梅开半面,情满徐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特点和风情,而三娘的风情便在于这里……”谢陵说着,便将她额边的厚发撩起,果然便瞧见她长眉入鬓处有一块红色的胎记,便问,“三娘身上可有带胭脂?”
    徐昭佩本能的想要躲避,听她这么一说,竟然有些魔怔住了,点头道了声:“有。”便命身边小鬟将胭脂递到了谢陵手中。
    谢陵打开胭脂,拿起画笔,轻轻沾上一点,涂抹在了徐昭佩的眼角胎记处,然后又叫那小鬟拿出铜镜递到徐昭佩面前。
    镜中女子微微侧首,便可见原先厚厚额发掩盖处竟然多了一朵极娇艳的梅花,不但不丑陋,竟然令得人更加娇媚生艳。
    徐昭佩不禁咧开了唇,欢喜一笑,又看向谢陵道:“梅开半面,情满徐妆?你说的便是这个意思?”
    谢陵也不解释点破,只含笑点头,又道:“我们进船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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