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之道,贵乎谨严。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然。法曰﹕宁输数子,勿失一先……”
    “夫弈棋,绪多则势分,势分则难救。投棋勿逼,逼则使彼实而我虚。虚则易攻,实则难破。临时变通,宜勿执一……”
    “夫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故知己之害而图彼之利者,胜……”
    “……”
    记忆中好似有一扇门打开,他与她站在一颗杏花树下,妃红俪白的花瓣落了棋盘上一层,他将一篇写好的书稿递到她手中,告诉她道:“此为棋经十三篇,送给你。”
    “陈郎君果然博才!”
    他如愿听到了她的称赞,看着她如明水生晕般的脸颊上展开一笑,她的眸子好似一潭清泉倒映出他的影子,里面荡漾着星光闪耀,那一刻,他怦然心动,想要握紧她的手,甚至想更靠近她一些,却听到她说了一句:“我这辈子不可能嫁人,我只能娶妻……”
    这话分明带着几分戏谑的玩笑,他回答说:“我不介意,我可以等,给我五年的时间,五年,我一定打破门第的界限,改变你们谢家的命运,到时候,我一定说服你祖父,上门求娶。”
    她笑了一笑,便不再说话了,却是猛然咳嗽了起来,嘴角边沁出一丝嫣红的血丝。
    “也不知道,我能否活那么久,又能否等到?”她喃喃自语的道了句,手不自禁的捂住了心口。
    他知道,那是蛊毒发作了!
    是他种在她身体里的蛊毒!
    是他种下的!
    他种的!
    ……
    陈硕的心猛地似被剜掉了一般疼痛起来,耳畔却是骤然传来一声:“陈郎君,该你了!”
    这时的他才发现棋盘上已是另一番景象,先前大好的局势如今竟然转为颓败。
    此时日已当头,春日里和煦的阳光甚至照得人有些恹恹欲睡,但一旁看棋的人却没有一个想睡,这一局已经下过一个时辰了,不停的反转,不停的一方压倒另一方,眼看着就要分出胜负,竟然又出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象。
    “此局大赞,老朽博棋多年,竟还未能见到如此博弈精彩的一面!”有老者叹道。
    此时此刻,便连陈庆之、太子与武陵王都不禁凑近过来定睛察看,几人好似沉浸在了两军对峙的战场,看着大雁南飞马儿嘶鸣,千军万马厮杀呐喊。
    “陈将军,依你看,他们的棋艺达到了何种境界?”一旁的太子不禁问。
    陈庆之亦是下棋的高手,之所以能走到今天的们置,便与他能不眠不休陪伴萧衍下棋有关,萧衍是围棋酷爱者,时常夜半三更叫人陪他下棋至天亮,所有的随从之中,唯有陈庆之能做到随叫随到。
    昔范汪范太守将围棋定为九品: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父皇曾言:陈庆之的棋艺可至小巧之境。
    而此时的陈庆之都不禁眼前大亮,慨叹的说了一句:“只怕已至斗力、若愚之境,如此这般棋艺,便是我也不能及。”
    “也就是说,就算他们其中一人输了,也是当之无愧的棋品之上品?”太子问。
    陈庆之如何听不懂萧统话中的意思,他这是在担心谢家这位小郎会被赶出这次的考核现场吧?
    “十二月,五,关。”
    终于在许久的沉默之后,陈硕又落下了一颗棋子,颓败的局势得以赢回。
    谢陵看了看棋盘,也禁不住皱起眉头来。
    她看向了陈硕,陈硕也看向了她。
    只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她竟然从陈硕眼中看到了泪珠闪动。
    “看样子,这位陈郎君的棋艺更高一筹了。”
    见谢陵许久不动,有人不禁叹道。
    便在这时,就听谢陵道了声:“十三闰,六。”
    此子一落,围观的人顿时一个个睁大的眼,再次聚拢起来,这又是一招反转,只不过这一招反转与以往不同,而是相当于以自杀的方式将对方逼于绝境。
    虽是两败俱伤,但也可险险胜过。
    陈硕不禁心中一痛:所以,既然是死,你也绝不会原谅我,而要将我置于死地么?
    “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旁的武陵王也不禁暗叹道。
    慕容连城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欣慰之笑,握紧的拳头也逐渐松泄下来。
    这时,陈硕终于站起了身来,向谢陵施以一礼,坦然道:“我输了,谢郎君棋艺高超,在我之上!”
    说完,他竟然十分轻松的看向她一笑:如若我认输,能换回你的原谅吗?
    谢陵,我曾经是否爱过你,否则我为什么这么难过,为什么会这么心痛?
    “他说他输了,那便是我家郎君赢了,二郎君,听见没有,郎君她赢了,她不会被赶出考场了!”
    秋实在一旁喊道,便连谢禧都高兴得眼中渗出了泪,他高兴不只是因为谢陵赢了这一场棋局,而是这一场棋局足以让她扬名!
    斗力、若愚之境啊!这是连整个建康城中号称棋艺无人能敌的陈庆之也自认达不到的境界!
    至少在棋品上面,她可以评为当之无愧的二品之上品。
    谢禧这般想着,果然几个中正官便说话了。
    “如此棋艺,便是我们八人也不能及,谢陵之棋,依我看,可列二品!”
    “这位陈郎君也不错,二人棋鼓相当,仅在谢陵之下,列其三品!”
    几个中正官皆捻须大赞着,又在这时,一直黑着脸的朱异说话了:
    “等等,一场棋局的输赢并不能说明什么,中正考核,是为我进行选拔人才,当择德才兼备者,方可为朝廷效力。”
    “朱中正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其中一位中正官问。
    朱异便道:“自然是还要出考题。”
    “什么考题?”
    “最后的一项考核:佛辨!”朱异答道。
    “佛辨?”太子萧统便愕然了,自晋以来,中正考核考的皆是玄辨,何时改为佛辨了?
    “怎么辩?”太子问。
    朱异便道:“曾经范缜范尚书作过《神灭论》,曾在竞陵王府里将诸位名士都辩得词穷折服,一时被人争相传抄,不如,谢郎君今日也就着这一篇《神灭论》论一论当今之世所盛行的佛理?”说罢,他一指站在谢陵一旁的陈硕,“你也可以选择继续与陈郎君辩,一决高低!”
    朱异此言一出,又是众声哗然。
    太子更露不悦之色,谁都知道,范缜便是因为主张《神灭论》而反对父皇所推行的佛法,所以才被贬后死于途中的,包括老师谢景相……
    想到老师,萧统心中难免愧疚至深,便接道:“朱曹郎,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知《神灭论》乃父皇……”
    “我愿意一辩!”谢陵打断接道,在萧统诧异的目光中,她微微点了头,又转向陈硕,“不知陈郎君可否与我一辩?”
    陈硕再度愕然一惊,抬眸看向谢陵,脑海里似乎也有个声音在问:
    “你可否与我一辩?”
    “陈郎,你所说的那个祝英台的故事真的存在吗?”
    “存在,你便是我的祝英台。”
    “陈郎,我们真的可能有未来吗?”
    ……
    “陈硕,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了你,你这个虚伪的小人,不过是想踏着我们谢家,来成就你们陈氏,等到我们谢家对你再无所用之时,你又选择无情的过河拆桥抛弃!”
    我后悔认识你!
    我后悔认识你!
    陈硕用力的摆了摆头,又闭了闭眼,心口急遽跳动着,疼痛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可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催促道:“阿硕,这是你的一个机会,不管对谁,都不要手下留情,这是我们陈氏崛起的一个机会,这是你成就功名,立万世功勋的机会,我们陈氏只有建立了千秋霸业,才会让那些曾经看不起我们的士族另眼相看!
    阿硕,你不过是一个寒门子,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向来瞧不起我们庶族寒门,你真的以为谢家会将女儿嫁给你吗?
    不要做梦了,想要得到她,你就只能成为人上之人,打垮他们谢家,让谢家人跪在你的脚下,他们才肯舍得将女儿给你!”
    ……
    “陈硕,你还在犹豫什么?”
    陡地一个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陈硕这才放下揉着额头的手,看向谢陵,以及一旁催促的朱异,还有众目睽睽看着他的中正官以及在场的士子。
    “你愿与他一辩吗?”沈约再问。
    “我……”犹豫甚久,他才再次迎上谢陵的目光,喃喃道,“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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