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定邦庞定兴兄弟俩连滚带爬,到了通往三江口江心洲的长桥边时,江心洲前已竖起一堵数十丈高的巨浪。以巨浪为界,西面的水色铅灰,东面水色灰黄,二者泾渭分明。
    这是两股水气的碰撞,还不只在江面,天上的水气也被牵扯进来,汇聚出层层云气,翻滚挤撞,孕出隆隆雷声。
    “啊也——!“
    郡守庞定邦脸色煞白,一副肝胆皆裂的样子,像是那雷鸣径直在脑子里炸开,两眼翻白仰面就倒。
    “大人莫慌!”
    郡观观主庞定兴扬手丢出一张符纸,引下淡淡白光,扶住庞定邦,顺带将一发清心醒神咒送入庞定邦体内,让他心神清灵,精神焕发。
    “你——!”
    庞定邦站稳,却咬牙切齿的狠狠瞪了庞定兴一眼,让后者满头雾水。
    装作晕迷避开这摊烂事的打算落空,庞定邦不得不硬着头皮站直了,准备应付这场完全出乎他预料,也完全超出他能力的惊变。
    等等,完全超出自己能力……
    庞定邦这一定神,眼珠转了几圈,顿时明白了利害关系。
    “定兴啊,三江口保不保得住,就看你了。”
    郡守这话听得庞定兴肝胆皆裂,瞪圆了眼睛看着难得这般亲密称呼他的堂兄。
    他惊恐的问:“大人,您打算置身事外吗?”
    庞定邦释然的摊手:“贯山若不是杜国之土,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可如今贯山已入杜国,两江水伯相争,这是神道之事,与我郡守何干?”
    庞定兴指着江口西面绰约可见的军伍,怒声道:“郡守大人,眼下何止是两江水伯相争,是那仲杳领着贯山人来攻江口啊!”
    庞定邦纠正:“是攻三江口,不是攻江口城。”
    他勉强挤出笑容,摇着头说:“我在借着漏洞算计他,他却借着大旗反将我一军。这一手所涉之事,已非我能审度的,我只能袖手旁观。”
    庞定兴喘了几口大气,也清醒过来了。
    贯山虽入了杜国,但非郡非县,而是贯山剑宗之地。仲杳这贯山博望侯也只是外侯,不涉民政。贯山也剑宗不是单纯的宗门,宗内奉有水伯、山神和土地,严格说算是道观。
    更麻烦的是,贯水水伯与仲杳一同受封,而此水伯又与贯山一体两面。她与杜江河神争三江口,庞定邦拿什么身份去管?
    唯一有资格管的是国主,唯一有资格执行的是国观。可不仅国主鞭长莫及,而且神灵争水土,不过是神道常事,要管也得有正当名义,比如败坏神灵位阶什么的。
    可惜,三江口的这位杜江河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杜江之主,仅仅只是从三江口往东数百里水道这一截的水伯。贯水的水伯与他位阶相平,争个江口,凭什么阻拦。
    “定兴,这是你郡观的责任,此事该由你定夺。”
    庞定邦的悠悠之语入剑般插进庞定兴的心口,让他眼前一时迷离。
    只有贯水水伯的话还不要紧,他招呼郡观道士,乃至拉上江口城民众,以术法和香火之力帮助杜江河神即可。
    现在是那博望侯带着整个贯山的武力帮助水伯,水陆并进,来夺三江口,没有郡守撑腰,就靠三江口河神观那点道士能做啥?至于民众,凡人烧香拜神是有求于神灵,谁会蠢到为神灵献身,跳进神灵相争的血火之中?
    “除非那仲杳挥兵攻入江口城,否则我只能装作没看见。当然参他一本是少不得的,最好是他进京之日,就是落头之时!”
    庞定邦丢下这番既无奈又硬气的话后,拂袖而去。急急赶来的郡观道士们围住庞定兴,七嘴八舌的问着该如何应对,庞定兴也只能背着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白浪冲天,两股水气牵动的龙气贯通天地,引得天象越来越惊人。
    “区区蛟蛇,居然妄想夺我龙气,你好大的胆子!”
    自江心洲的河神庙内升起一个文士虚影,看着装很像是千年之前的前朝文官,本是须发皆白满脸慈祥,此刻却因愤怒而扭曲狰狞。
    这河神咆哮道:“江口城还有数十万黎民百姓,若是溃堤灌城,你受得起天谴么?”
    巨浪中也升起虚影,曼妙身姿被一条纤细蛟蛇缠住,这是敖盈盈人身与蛟蛇合一的形态。她不屑的嗤道:“还好意思说天谴?以前三番五次摸进我的地盘袭扰,那时就不怕伤到贯山的黎民百姓,就不怕天谴了?”
    浪花托起一柄大砍刀,敖盈盈一手握住,另一手骈指虚戳对方:“我也不是来夺你龙气的,你这糟老头子的东西我才不稀罕!我只要这处江口!既怕伤到江口百姓,就乖乖的放开江口,让出这座河神庙!”
    文士冷笑:“我张起梁坐镇三江口一千三百年,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妖,哪来这般口气……”
    话没说完,虚影就荡漾起来,却见江面上数队人马踏浪而来,正是自西岸入江的贯山军伍。
    见军伍直奔江心洲而来,文士先是一呆,继而大笑:“这是给吾送上祭品么?”
    敖盈盈操纵水气的修为本就略逊于他,再分出相当力气护住千人军伍过江,哪还是他的对手?
    水伯张起梁手中多出书卷,骤然挥展,浪涛滚滚,若干条水柱冲破敖盈盈给军伍铺出的水膜之路,朝着人马车辆,劈头盖脸砸下。
    “江口城这位所谓的‘杜江河神’,真正的神位其实只是西河水伯,也就是杜江在西关郡这一段的水伯。这位神灵的本源是一千多年前殊国的西河县令,因治水劳累而死,被民人供奉,靠着百年香火之力渐渐觉醒,踞有了西河和三江口的水气,获得一缕龙气。”
    “这神灵不管是论眼光还是论心性,都上不了台面,也早忘记了前身是为黎民百姓造福才得了现在的神位。对岱山发布的争龙令也没什么反应,只以为世势如镜,永无变化,看不到正滚滚奔涌的历史大潮。”
    “这个家伙,算不上什么麻烦。”
    踏浪而行的军伍前列,仲善存一马当先,心中掠过了昨夜仲杳跟他谈到的话语。
    “此敌不足惧!我们背后有整个贯山!善飞,吹号!”
    左右水柱高升,朝着队伍砸下,仲善存高声呼喊。
    仲善飞吹响了铜号,原本有些受惊的人马振奋起来,朝着只有一两里外的江心洲冲去。
    水膜伸展,将一道道水柱压下,只在队伍左右轰隆砸起团团巨浪,敖盈盈正分出更多力量庇护他们。
    就在半空,借着水气飘飞的仲杳此时也激发灵气,迎接烧灼身心的香火之气。
    半空中一尊武将造型的神像现身,身上缠裹的飘带不断延伸,一直伸展到贯山河岸。股股黄光闪烁,根根泥土巨柱升起,汇入到飘带,再射落到疾行的队伍两侧,将张起梁又掀起的浪头一个个打落。
    “你……你又是何方神灵!?”
    张起梁悚然大惊,那尊神像分明是凡人所化,怎么会降下土地山神的厚土神力?
    “我乃凡人仲杳,并非神灵,只是检校贯水、梓原、季林山与焚剑山……”
    仲杳化作的神像在半空发出轰鸣之语:“这三江口当属我贯山所有,还不速速让出!”
    张起梁愤恨的道:“你居然还是神道中人……你说让就让,视我千年河神如无物么?”
    摩夷洲修士里专有一类是修神道,但修神道并不等于是道士。道士只是侍奉或者托庇神灵那一类修士,在正牌修士眼里都算不上修士。而另一类神道修士,却是与神灵平起平坐,乃至有节制神灵之权的。在岱山元灵宗里,土系一脉的修士就是这种人,张起梁自然清楚。
    一时形势骤变,让张起梁不敢再掉以轻心,收回探入到贯水的水气,向自己的水伯府发号施令。
    隆隆水声围着江心洲震荡,一波波浪花卷起,送出一个个方阵的水妖。既有鱼妖虾兵,也有水鬼蟹将。
    妖鬼嘶吼,驱浪而上,准备拦截离江心洲只有一里多的贯山凡人。张起梁这水伯所拥有的河神庙自然不只江心洲一处。但所有河神庙里,唯有江心洲这一处香火最旺,历史最久。失了江心洲河神庙,他失去的不只是三江口,还有身为水伯的未来。
    此时江心洲还有少数凡人香客,自已吓得软在地上瑟瑟发抖,江岸边聚起的看客也越来越多。虽然看不到神灵对话,但能看到贯山人自西踏浪而来,直奔江心洲,都纷纷鼓噪,只道又是什么节庆典礼。
    “给那糟老头子烧了上千年的香,都不觉得无趣么?”
    江中升起巨大水柱,化作晶莹丽人,发出脆甜之语:“换我入住江心洲,岂不是美事一件?我许诺每旬第一日,江心洲河神庙都会开设河鲜食集,大家还不支持我?”
    看客们呆住,待这脆声冉冉而散时才明白过来,贯水的水伯显灵了,还呼吁他们支持!
    “热烈欢迎敖娘娘入主江心洲!”
    “三江口是水伯娘娘的!”
    “敖娘娘还收送子香火么,收的话我们兄弟这就去拆了那老头的庙!”
    看客们一时群情汹涌,才明白过来是贯水的水伯娘娘来夺三江口了。对见识过殊州同道大会的这些人来说,跟那个千年来都高高在上,烧的香也不知道到底灵不灵的老头河神相比,这位不吝于显灵的水伯娘娘,显然更加靠谱以及……有趣。
    于是虽然还有不少持重之人叫着老河神守三江口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之类的话,仍然挡不住人群涌向江心洲。
    “你、你好大的胆子!”
    敖盈盈这一手把张起梁吓坏了:“胆敢操弄民心,上苍岂能容你!?”
    说话时那老文士虚影还抬头张望,似乎天雷马上就要劈下,连带他这个无辜之人都要被牵累。
    “蒙昧无知的老儿……”
    敖盈盈冷笑:“不敢轻易显灵不过是你们那种神灵吝啬神力而已,我所作所为都是为民造福,我问心无愧,上苍哪会降罪……”
    还没显摆完,仲杳的传讯就来了:“你这的确是在搞事,不过是仗着有我当你的保护伞而已,你可悠着点,赶紧办正事!”
    敖盈盈识趣的散去身影,自水下也升起一个个方阵的虾兵蟹将,护在凡人队伍左右,与张起梁的妖鬼军阵对冲。
    而此时,道道流光已自贯山人的队伍中射出,在一群群妖鬼阵势中炸出团团血花。
    “射啊!射个不停吧,我的飞剑!”
    光头巴旭不停挥舞着胳膊,将一柄柄瓷剑从背后的剑匣中引起,化作金光箭矢,飞入数十丈外的妖鬼方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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