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贞皇帝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奈之余,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
    他的晚晚想必不会原谅他了。皇帝的心里空落落的,活似被人拿刀剜去了一块肉,没着没落,竟是喝酒也缓解不了这种痛苦。
    *
    魏箩一回神,便见自己面前的白釉斗彩缠枝牡丹花纹的碟子里放着几只剥好的糖醋虾。她讶异地扭头,果见赵玠正在慢条斯理替她剥虾,剥好以后放进碟子里,勾着嘴角,目不斜视地问道:“看什么呢?”
    魏箩唇瓣翕动,感动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虾?”
    赵玠偏头看了她一眼,凤目含笑,“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魏箩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不一会儿,赵玠剥好了半碟子糖醋虾,用汗巾擦了擦手,把碟子推到她面前,“吃吧。”方才她明明一副想吃的模样,只是剥了两三只以后,嫌麻烦就不吃了,可那眼睛却时不时地扫一眼虾,馋相毕露无疑。
    一旁的九皇子妃见状,露出羡慕的神情,再瞅一眼九皇子赵琛,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九皇子无奈地摸了摸鼻子,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到孙容妤的碟子里,道:“你爱吃这个,快吃吧。”
    孙容妤嗔了他一眼,心知这种场合不适宜她使性子,便撅撅嘴没有同赵琛胡闹,乖乖地把那块红烧肉吃了下去。
    魏箩最近仍会偶尔孕吐,许是在麟德殿坐得时候长了,耳边的声音又太过吵闹,她腹中反胃,让金缕跟陈皇后请示了一声,便皱着眉头退出了麟德殿。殿外,魏箩扶着漆金龙纹的柱子呕酸水儿,方才吃的东西悉数吐了出来,腹中空空落落,难受得很。
    魏箩眼眶红红的,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赵玠取出汗巾擦了擦她的嘴角,“若是不舒服,咱们这就回家。”
    魏箩接过金缕递来的茶碗漱了漱口,依偎在赵玠怀里,半响轻轻地点了点头。
    赵玠吩咐朱耿去准备马车,自己则回殿内向崇贞皇帝和陈皇后告辞。魏箩在殿外等候,正待往外走时,忽见有人从廊庑对面走来。廊庑悬着八角宫灯,灯光昏黄,魏箩看见对方穿着藕荷色的苏绣宝箱花纹小袄,绣金蝴蝶纹裙襕随着她的脚步翻飞,原来是高晴阳。
    高晴阳走到魏箩身边微微一滞,很快收回方才的表情,朝魏箩一拜,“见过王妃。”
    尽管她表现得很自然,但魏箩依旧瞧见了她方才眼里的愠怒。魏箩回以一笑,寒暄道:“高姑娘怎么也出来了?”
    高晴阳抿唇,勉强露出一点笑意,“方才见殿里太闷,便想出来走走,这便回去了。”
    魏箩也没有多问,只客气地说了几句话,便让她进去了。
    高晴阳走后不久,魏常弘一袭藏蓝柿蒂窠纹锦袍从廊庑走来,见魏箩独自站在这里,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问道:“阿箩,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
    ☆、第164章
    ?  此次寿宴英国公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方才魏箩没来得及同国公府的人打招呼,只见魏常弘坐在魏昌身旁,入席没多久便离开了麟德殿,一直未曾回来。魏箩以为他提早回去了,未料想他仍在宫内。魏箩指了指里面,如实道:“我身子不大舒服,王爷进去向父皇和母后告辞了,我们打算一会儿回府。”说罢,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我见你出来很久了。”
    魏常弘见她脸色不好,不免有些担忧,便不急着入内,陪着她站在外头,道:“瑞王世子劝我服用五石散,我借口推拒,这才出来走走。”瑞王世子就坐在他身边。如今这世道,世家公子服用五石散并非什么稀罕事,袒胸露背也是常见,甚至还成为一种流行,每逢宴席,总要有五石散助兴。只不过服用的多是些放荡形骸、离经叛道的纨绔,但凡那些稍微自律的世家公子,对这些都是敬谢不敏的。
    魏常弘深知魏箩极度厌恶吸食五石散的人。犹记小时候有一回,他们一起出门,一个披散着头发,敞着衣襟的男人走到他们跟前,魏箩紧张地握紧了他的手,身子微微颤抖,分明惊恐和厌弃极了,可是却仍严严实实地将他护着,深怕他跟那人有半分牵扯。魏常弘不会做任何让魏箩厌恶的事,是以这次瑞王世子邀请他一起服用,他坚定地拒绝了。只不过距离太近,不慎吸入了一些粉末,浑身发热,这才想着出来吹吹冷风。
    魏箩闻言,紧张地抓住他的手臂,仰头问道:“你服用了吗?”
    魏常弘摇摇头,勾着唇角,“没有,只不慎吸入了一些,出来吹吹风便无碍了。”他垂下眼睛,看向魏箩微微凸起的肚子。前阵子听说她有了身孕,魏常弘曾去看过一回,赵玠将她身边保护得跟铁桶似的,靖王府内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他去时魏箩正在碧纱橱内睡觉,躺在赵玠腿上,睡容安详。常弘没有吵醒她,看了她两眼便离去了。
    魏箩不放心,又将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确信他身体没有发热等症状后,才长长地松一口气。魏箩绷着小脸严肃道:“日后无论谁给你五石散,你都不许食用。”
    上辈子那般颓唐的常弘,她绝对不想再看到。
    魏常弘揉揉她的脑袋,含笑道:“放心好了。你不喜欢的事,我不会做的。”
    说完这些,魏常弘的目光落在魏箩的肚子上,关怀道:“我的小外甥最近如何?”
    魏箩的手放在肚子上,眼睛笑眯眯的,弯成两个月牙儿。“你不知道它有多调皮,整日闹腾我,让我吃不好睡不好。最近还好些了,前阵子害得我连饭都吃不下。”忽然想起什么,魏箩眨眨眼,好奇地道:“你方才出去时看见高姑娘了吗?我瞧她也是从那边出来的,只是脸色有些不好,不知发生了何事。”
    魏常弘滞了滞,很快面色如常道:“看见了。”
    魏箩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正欲多问,余光瞥见赵玠从麟德殿内走出来。赵玠来到她身边,紧了紧她身上大红色绣山茶花纹的狐狸毛披风,看了一眼常弘,道:“英国公在找你。”旋即又对魏箩道:“回去吧。”
    魏箩颔首,只得同魏常弘告了别,跟随赵玠往宫外走去。
    *
    魏箩不知道的是,魏常弘不仅见了高晴阳,还跟高晴阳说了几句话。
    方才他站在殿外的廊庑上,身体微微发热,便站在了风口吹风。高晴阳更衣回来,恰好看到他站在琉璃瓦下,褒衣博带,衣袖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清癯俊朗,此番景象无端端生出几许不羁的味道。高晴阳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正待离去,却见他慢慢倚着廊柱坐了下去,闭着眼睛,眉心微蹙,一副不大舒服的模样。
    高晴阳看了看四周,见他没有带侍卫,思忖片刻,上前询问道:“你还好么?”
    魏常弘没有答话,依旧闭着眼睛。他不想说话,体内的热度虽散了,但仍有些头晕。他听到耳边有个声音,却懒得抬起眼皮子,继续装睡。
    高晴阳却以为他昏迷了,想了想,对身边的丫鬟道:“去请太医来。”
    那丫鬟答应一声,踅身欲走。
    “不必。”魏常弘终于睁开眼,漆黑疏离的眼睛看向高晴阳,兴许是恼她扰了自己清静,语气有些不好:“姑娘未免管得太宽了。”
    高晴阳一番好心被人当做驴肝肺,抿起樱唇瞧了瞧魏常弘,不动声色地反击:“公子分明醒着,却对我的话置之不理,教养也是极好的。”她把那丫鬟叫回来,临走前看了魏常弘一眼道:“五石散光凭吹风可散不了热,公子还是少服用为好。”
    高晴阳的父亲也服用五石散,是以对这种东西的味道很熟悉。方才魏常弘站在风口时,她便猜到了七八分。高晴阳晓得他是魏箩的弟弟,盖因两人生得一样,这张脸实在很有辨识度。说最后那句话,不过是善意地提醒罢了。
    魏常弘没有回应,重新阖上眼睛,也不知将她的话听进去没有。
    这便是魏箩遇见高晴阳时,高晴阳面色不悦的原因。
    穿碧绿襦裙的丫鬟抱怨道:“小姐,那个人太不识好歹了。”
    高晴阳回到麟德殿,坐在镇国公夫人的身边,没有说话。她原本就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镇国公府的两个姑娘,性子有很大不同,高丹阳娇蛮任性,高晴阳沉着冷静。这件事她气过了,很快也就不在意了。只不过经此一事,却让她记起,幼时有一回宫里设宴,她跟魏箩起了冲突,抓起桌上的花生便要朝魏箩身上砸去。她那时正是不讲理的年纪,又被家里宠坏了,稍有不顺心便闹脾气。后来魏常弘冲了出来,抓住她的手一脸正经地说“不许”。
    此事虽说过去很久,不值得再提起,不过也能说明她跟魏常弘委实性格相冲。
    *
    崇贞皇帝的寿宴过去不久,盛京城便下了一场大雪。雪花纷飞,如搓绵扯絮,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次日魏箩推开菱花门往外一看,见院子里覆了厚厚一层积雪。院里的梅花被雪压弯了枝头,下人们穿梭在院子里,棉靴踩在雪上,发出“咯滋咯滋”的声响。
    魏箩捧着镂空錾花瓜棱紫铜手炉站在门边,呵出一口雾气,惊叹道:“好大的雪。”
    赵玠从屋里走出来,取出一件牙白色缘边绣缠枝海棠花纹的斗篷,披到她身上,“不穿好衣服就往外跑,也不怕冻坏了?”
    魏箩披上斗篷,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因天气太冷,赵玠没有让她在外面多待,一炷香后便把她带回了屋。魏箩问赵玠:“你今日去神机营吗?”
    赵玠手持铜火箸儿,拨了拨魏箩手炉里的香灰,“不去了,过几日便是除夕,我留在家中陪你。”
    魏箩取出一块今年新做的桂花香饼子,掰成两瓣放进手炉里,一会儿手炉燃烧时,能盖住煤炭燃烧的味道。她抬起红扑扑的小脸,水眸含笑,“你不陪我也行,这几日小西瓜乖了许多,不再闹腾我了,我吃完饭后已经很少会吐了。”
    魏箩叫他们的孩子“小西瓜”,只因她觉得自己的肚子鼓鼓的,活像养了一个西瓜,渐渐地也就叫顺口了。
    魏箩晓得赵玠最近诸事繁忙。崇贞皇帝有意立储,赵玠是独一无二的人选,更是当之无愧。只是朝中有几个大臣极力反对,他们向皇帝上奏,道赵玠生性凶残,暴虐不仁,难以服众。若是将来天下落在他的手上,他手段狠辣,非打即杀,岂能让人放心?将来百姓不是日日惊惶,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崇祯皇帝被这几位言官绊住了脚步,每日听他们在耳边絮叨,不得不将此事暂且搁置下来,容后再议。
    魏箩知道,这几日赵玠的心情不大好,他连夜里睡觉都是皱着眉头的,魏箩替他抚平过好几次。可是赵玠在她面前从不表露出来,每日一如既往地宠着她,若非她不常入宫,恐怕真要被他给隐瞒过去了。
    陈皇后有一回说漏了嘴,谈论起朝堂之事,魏箩便记在了心上。事后找朱耿一问,才知道前因后果。
    魏箩撑着赵玠的肩膀坐直身体,争取与他平视,认认真真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是有道理的。大哥哥不必在乎别人的说法,他们道你残忍,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你温柔的模样。你又不跟他们过日子,日后陪你过一辈子的人是我,我知道你有多好就成了。”她低头,额头贴着赵玠的额头,乌黑双眸明亮璀璨,“反正,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赵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乌瞳深邃。
    魏箩被他看得发毛,稍稍后退一些,“怎么,我说得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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