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陵是南朝文坛巨子,也是陈国上下少有能挑起大梁的人才,要撤掉此人,陈顼其实心里也有芥蒂,但这终究是时势逼迫下的不得已的选择。
    他需要那么一个替罪羊,替他承担北伐失败的反扑余力,并非他真就不认同徐陵的主张——当初议定北伐,没有陈顼的首肯,是不可能推行下去的。
    陈顼当然不是为了报复当年高纬摘桃子的行为,他选择北伐,在于陈国与北齐之间天然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须知,北朝和南朝是有世仇存在的,而这种世仇也基本扎根于南北矛盾之中:其一,自胡虏暴权被一一扫灭,拓跋鲜卑一统北方之后,南北二朝,一个自诩中华正统(南朝),一个自命承袭晋为水德(北朝),双方互相贬损,这是道统上的矛盾;其二,北齐势大财雄,南陈地盘虽然广阔,但所领之地俱是人烟稀少,蛮人、土人遍地,陈国对领土和人口有着天然的诉求,而北齐挡住了南陈谋求土地和人口,这是根本上的矛盾。
    在萧齐、萧梁之后,南朝对于北伐一事其实倒不是很热衷了。
    但只后面一点,便足以成为陈顼大动干戈的理由——陈国没有土地、没有遮护、没有人口!
    建康就孤零零悬于长江边上,江北尽是齐人领地,竟然毫无遮掩!以至于陈霸先在位之时,北齐两次入寇,南朝都是被动还击,虽然最终都是大胜,但这种生死随时操于敌手的感觉还是让人分外不安,齐国稳稳压住周国之后,陈顼的这种不安的感觉就愈发强烈。
    然后就是人口了。
    侯景之乱,不但整垮了萧梁,还让做为后继者的陈国丢失了大片可以继承的领土、人丁。
    宇文泰趁机夺取了巴蜀、江陵,高洋、高演兄弟后知后觉,但也吞并了淮北、淮南,近一千多万的人口被周、齐二国瓜分一空!
    而南朝剩下的州郡虽然也不少,但人口却十分贫瘠,剩下的人口主要集中在江东、建康京畿一带,侯景之乱以后,也是十不存一。
    陈霸先立国之后,经过长久的休养生息,陈国的人口还远远没有恢复,低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很难想象,陈国这样一个大国,人口居然只有三四百万!
    可以说,要不是陈国军队之中名将辈出,在萧梁末世的战乱之中又养出了许多敢战能战的悍卒,陈国的基本盘早就端不住了……
    所以,陈国军队的战力确实很可观,他真正的致命伤是国力的缺陷!
    此战一败,不光让陈顼收复两淮的理想破灭,更将陈国十数年积攒下来的力量消耗一空,陈国再无本钱支撑一场北伐了……现在,不光要平息国内因为战败产生的众怒,也要想办法和高纬周旋,尽快将这场战争消除掉,那么,无论从大局看,还是从小局看,徐陵都非贬不可!
    陈顼静坐了许久,直到阳光从窗口照进身上,才发觉已经是下午了。
    廊柱边上,陈叔宝与几个兄弟依然埋头做鹌鹑状,脑袋是不是往下坠,显然是有些发困,内侍小心瞥着陈顼的脸色,上前轻轻拍着陈叔宝的肩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陈叔宝恍然回过神来,一抬头便看见父皇铁青的脸色,他连忙弄出起身拜倒,连带这几个兄弟也纷纷惊醒,有样学样。
    陈叔宝被父皇瞪了一眼,心里正一团乱麻,跟小鹿乱撞一般,脑海中翻来覆去想着等下的说辞,等下父皇会问什么,自己该如何答才能让父皇满意,诸如此类……正沉默之际,陈顼却是冷冷开口了:“太子此前也听到毛喜与淳于量的话了,你以为如何?”
    陈叔宝被父皇刀子一样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并不敢与他老子对视,只默默垂下头来,声音如蚊讷:“儿……臣,臣以为毛喜与淳于量说的都有道理,在对付高纬之前,我们得把内部给稳住了,这个时候只能牺牲一下徐陵了,但又不能太涨他人志气,该我们得的土地,须要寸土不让!”
    陈顼盯着他看,嘴角慢慢牵出一道浅弯,陈叔宝以为父皇这是满意了,心里刚刚窃喜又躲过一劫,谁知皇帝下一句便道:“就这?老调重弹而已,朕想知道你要是朕,你心中做何想法。如果不远的将来,你坐在朕这个位置上,面对北虏汹汹来势,你要如何面对?”
    “臣……臣……”
    显然这个命题过于庞大复杂,长于文采风流的太子显然也摸不着头脑,陈叔宝跪在下面,措辞措了半天,除了“臣”之外却是一句有用的也没说出来。
    陈叔陵、陈叔坚几个兄弟悄悄对视一眼,心里都暗暗讥笑。
    陈顼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压着几乎掩饰不住的失望和讥讽:“近日来,满朝上下都在称颂太子贤能,朕听着是真高兴,真的信以为真,以为朕百年之后,你能够顶门立柱,起码也是一个守成之君,能保祖宗基业不失,谁成想只一问就露出跟脚了。”
    陈叔宝惴惴不安,陈顼眼神愈发愤怒、失望:“你从小聪慧,又是跟朕在周国吃过苦的,朕和你母亲因着此事对你偏爱更多一些,谁成想你居然如此不争气……你以为朕不知道,你跟江总日日宴请宾客,通宵达旦的饮酒,孔奂几次要求换下江总,改任王廓为太子宫总管,朕也因为你不愿意,不想驳了你的面子,没答应。”
    “……宴请宾客朕也暂且理解成你长大了,要收拢自己的班底,所以对这些视而不见……可如今看看,你的功夫都在豢养门客和喝酒赋诗上面了,说起帝王之道、治国理政,居然无半点长进,想来,你的贤能之名,也是江总和那些门人替你鼓吹的了——太子,你倒是真‘贤’啊!”
    陈叔宝冷汗直流,陈顼胸口起伏不定,冷冷盯着他:“来人,把江总的职权剥了,废为庶民,把东宫养的那些脂粉、门人全都给朕轰出去!”
    太子待要辩解,又被陈顼一个眼神钉死在原地,“你做太子那么些年,于君父多有不恭,于朝堂元老多有不敬,你要是敢拦着朕,朕就索性废了你!”
    太子心里最后一层防线被击垮,瘫软在地上。
    陈顼下了龙榻,在原地走了两圈,复又说道:“……你这么大了,该明白事理了,人家高纬十岁出头就被他老子架着坐了皇位,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几年下来也把国家治理得日益强盛,你比他缺一个脑子吗?朕知道你聪明,你要把你的聪明用到正道上,好好学着,如何做好一个帝王,不要再让朕失望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让陈顼不高兴,没准真就当场废太子了,陈叔宝不敢再多说,只唯唯诺诺称是。
    这就完了?
    一边跪着的陈叔陵面上却隐现不甘之色,正绞尽脑汁,准备在父皇面前爆一下陈叔宝的猛料,陈顼忽然点名:“叔陵,朕听说你在外面跟人说朕不喜叔宝,有意立你做太子?还说你像朕?”陈顼的语气已经难掩冷笑,“朕想问一句,你那点像朕?你又听谁说朕想立你做太子了?”
    这下张口结舌的变成了陈叔陵,“儿……儿臣是醉酒,随口一说。”
    “唔……随口一说。”陈顼仰面看着房梁,点点头。
    “以后不要随口一说了,”他看着陈叔陵,表情里完全看不出半点喜怒,“纵然是酒后失语,也难保这不是你的心里话,想必是朕平日太过优容于你,到了就藩的年纪还把你留在身边,让你有了一些不该有的想法,好在现在还来得及补救……”
    陈叔陵脸色发白,身躯微微颤抖。
    “……等下你出了宫门,就直接去封地,备上干粮,晚饭就不用留在建康吃了,你敢回头,朕打断你的腿。你以后安安分分做你的藩王,倘若有一天朕忽然死了,以叔宝的心性,也不会对你怎么样,荣华富贵总是有的。总之,没有诏书,少回建康——听明白没有?!”
    前面陈顼话说的还算平声精气,最后一句,直接变得杀气难掩。
    陈叔陵直接吓得软倒在地,与此前的陈叔宝竟一般无二,陈顼眼底闪过一抹隐痛,但仍是强撑着冷硬道:“你性子莽撞,做事不过脑子,不适合做储君。朕是为你好,你将来也有了儿女,便会明白……现在,你,还有你们,统统给朕滚出去……”
    众人立时一哄而散,只有陈叔陵还跟丢了魂一样,愣愣跪在那里。
    陈叔宝走到门口,又连忙折回来,将他拉起就走……小阁之内又恢复了一片死寂,内侍们低垂着头,藏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陈顼处置完这些事情,只觉得满心疲惫,国事家事天下事,丝丝缕缕缠绕在他脑海中,打成了死节,找不到答案。
    今后,大陈该何去何从呢?
    ……
    “呵,耀武扬威有什么用?陈国自此只能是案上鱼肉、待宰羔羊了。”
    当听到陈顼命淳于量在玄武湖操练兵马的消息,高纬也只是轻轻一声嗤笑,前面的消息一层层传上来,抵达邺城之时,这场淮南攻守战已经进入了扫尾阶段,王琳抢下石梁,便不再前进,樊毅被贺若弼驱出江北,从河南、淮北赶来的兵马虽然还是源源不断,但两军已经进入了僵持阶段。
    其中最亮眼的,还是尉相愿、宇文述这边,长驱直入,攻取荆州,虽然在各路陈军进逼之下还是没能坚持住,但也大大涨了北朝的威风,足以让高纬出了心中这口恶气……吴明彻中军主力被歼灭大半,陈国已经是元气大伤,再也无法阻挡他了。
    至于玄武湖上检阅的十万大军,在他眼中存在感低到简直如同空气一般,听着数字唬唬人罢了。
    可笑陈顼,一生以重振南朝雄风而自期,然“德不及文,智不逮武”,在基本判断上都出了差错……这人在治政上面是一把好手,严格来说甚至算得上明君,但时势如此,他能奈何?以北统南之势已经成了定局,任何敢于反抗的,都要灰飞烟灭。
    这一战,大多数人看到的是淮南得保,为此欢欣不已。
    但高纬想得更远一点,此战之后,陈国再也无力与北朝相抗,只能苟延残喘而已。
    南朝气运自此终结,这数百年的抗衡争斗,数千里的大好河山,已然依稀可以看到其落幕晚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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