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多事之秋。
    齐军大营内,火把通明,已经入夜,但外出巡视的大将仍然不见踪影,这不免让营内留守的人感到心焦。裴世矩遣出了两队人马前去接应达奚长儒,但一时半会的,还未有消息传来,裴世矩心里隐隐不安,一面号令诸将不准懈怠,一面亲自站在正对营门的望楼之上,等候主将回营。
    如临大敌!
    塞北苦寒,天气严酷。齐军的大营是基于被剿灭的突厥步离可汗的营地建立起来的,改了改外围防御,但基本盘未动,地势是西高东低,西南方向还有一条浅浅的河流,粮草辎重、衣着用度一样不缺,达奚长儒怕敌人火攻,又下令将整座山上的树木全都砍伐,这下连取暖的木材也不缺了。
    什么叫固若金汤,这就是!
    但裴世矩也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场分裂突厥的大计乃是他一手谋划而成,人们只看见他在人前指点江山的才智,却不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挑灯夜读、苦思良策,只为了不辜负皇帝的信任。他绝不容许此事出现任何差池!
    裴世矩给底下诸将下的是死命令,诸位将领给麾下士卒下得自然也是死命令。
    大冷的天,士卒们大多不愿意在深更半夜的时候还要起身值守,若是寻常大官要他们做这做那,他们铁定是不愿意的,可裴世矩自然不同。相处了这些日子,军中上下都已经知道了这个看起来斯文儒雅的小白脸整治起人来有多么可怕,军令如山,不敢有违。
    嘴里嘟嘟囔囔暗地骂娘,身体上却坚决服从了号令。
    一队队、一批批的士卒披上衣甲,从各自的营帐内鱼贯而出,在营寨的十几处望楼和‘城关’上站得满满当当,看架势,如果达奚长儒一夜不找不到人,那他们也就一夜不下去睡觉。裴世矩在高处观望了一阵,觉得这样也差不多了,刚预备下望楼去,营门处就有一阵骚动传来。
    裴世矩不悦,皱起眉头,问道:“前面何事喧闹?”
    “不清楚。”
    “还不快去打探!”
    亲兵几乎是飞奔着过去,到了才发现是裴世矩一个多时辰前才撒出去的探马。
    这几人出外转了一圈,回来时满身狼狈,胯下的战马已是疲软无力,呼哧呼哧喘着气,他扯着嗓子朝上面大喊:“——快开门,我有重要情况要禀报给诸位将军,快打开门让我进来!”
    大营的门是刚刚才关上的,守着营门的幢主举着火把上了营口,排开左右射手,眯缝起眼睛向下张望。夜里的寒风尤为冷冽,他缩着脖子,探头向下看,依稀认得下面这人穿得是自家的衣甲,看起来也有些面熟,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多问了几句:
    “裴大人有令,入夜关门!营外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何麻子,瞎了恁的狗眼!老子前不久刚刚从这门出去,恁转眼就认不得俺了?”其中一人气急大骂,那幢主眼睛一亮,听出这是熟人的声音,于是笑着道了一声:
    “对不住,没听出是你,裴大人说过了,无论何人进出,都要仔细盘问身份,不然可是要掉脑袋的,刘兄勿怪!不过你们是一大伙人出去的,怎么就剩下你们几个回来了?”
    “他娘的,恁没完没了了是吧?”那位刘姓队正虽然起了个汉姓,却是一个标准的胡人长相,胡子微褐、眼窝较深,脾气也不甚好。见何幢主盘问,他不耐烦地说:“俺们碰见突厥人了,俺们幢主和大将军在前面和突厥人厮杀,俺是奉命回来请诸位将军调兵支援的!”
    突厥人?!
    这大冷的寒风天气,怎么会有突厥人?!
    何幢主喉咙之中哽了一下,右手下意识按在刀柄上,刚要再盘问些什么,却被人一脚踹开。裴世矩领着几个将军,面无表情的站在后面,裴世矩顿了一会儿,朝下方看去,冷冷质问道:“突厥来了多少人,将军现在是否在突厥的重围之中?将军遇上突厥人,为什么不直接过来,反而让你们来报信?”
    当着裴世矩和一众将军的面,刘队正不敢再满口糟烂话,在马上捧拳,一脸尴尬道:“约莫有数百人在追,大将军带着人牵着突厥人到处兜圈子……大将军说,先前尚不知突厥有没有其余兵马埋伏在侧,要是直接迎着追兵过来,怕有失营的危险。”
    “那大将军难道不知道主帅身陷敌营,比丢了营地还要严重吗?”
    裴世矩语气里已经有压抑不住的怒火:“他既然叫你们过来调援兵,想必也一定吩咐了要调多少人,他想要几人去救他?”
    刘队正脸色更加尴尬,因为裴世矩全都猜中了,他小心瞥了眼裴世矩的表情,硬着头皮答道:“大将军说,裴大人愿意调几人调几人,要是不愿意调一兵一卒过来,也无妨,他还没有老,只要一匹马、一副甲、一张弓,足以退敌了。”
    裴世矩额上青筋暴跳,重重在木制的栏杆上砸了一拳,板结的雪沫瞬时垮下去。
    叱罗荣担忧地朝外看了一眼,他真怕裴世矩一怒之下真个就不派一兵一卒出去救援,于是说道:“达奚将军虽然神勇,但现在毕竟身处险境,弘大兄还是尽早发兵去支援大将军的好……将军的话说得不好听,但本意必不是如此,相忍为国嘛。”
    叱罗荣到底更老成持重一些,一句相忍为国让裴世矩硬生生将满腔怒火压了下来,事实上裴世矩也没得选,他还真个能把营门关死,坐视达奚长儒被突厥人射成刺猬不成?不说裴世矩有没有这个权,便算是有,裴世矩有这个胆子吗?
    只怕达奚长儒前脚去见佛祖,他裴世矩后脚就跟着上了西天!
    不管达奚长儒这话到底有几分开玩笑的成分,那都是不能等闲视之的……裴世矩恼怒过后,迅速镇定下来,淡淡道:“突厥的追兵不算多,声势也小得很,许是无意将查探到此,不用太紧张……叱罗将军算一下,刨去要守营地的人马之外,我们还有多少骑队可以派出去?”
    “不到五百。”
    “那就都撒出去,”裴世矩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裘衣,淡然说道:“另外,给我备马,我要一同前去,看看老将军弹指破敌的英姿。”
    诸将大惊失色,达奚长儒这个老货龙精虎猛的一个打十几个不在话下,你一个弱质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去了那里不是送死吗?于是纷纷劝他三思,裴世矩摆摆手说道:
    “你们多虑了,达奚将军万夫不当之勇,一人独对数百追兵依然面不改色,想必还轮不到我出手,他就已经把这伙追兵都给摆平了。”
    开什么玩笑,当达奚长儒是万人敌呢?他再厉害,还能一个人打上几百个不落下风?
    裴世矩也正是这样想的,他要亲眼去看一看达奚长儒被突厥人在后面追赶是什么狼狈样,就算有亲冒弓矢的危险也值了。
    正好出一口恶气。
    可他终究是不知道,有些人生下来,就是无法以常理度之的!
    乌云半掩,茫茫戈壁上,瘠薄的细雪将大地装点的一片莹白。
    两队人马在月下疾驰,说是追杀,倒不如说是钓鱼,几十个齐军胯下马儿向前疾驰,马背上去齐军却张弩向后,一顿乱射,每次弩响都有三两个倒霉蛋中箭从马背上栽下,突厥人也被射得红了眼,拼命咬在后面,之所以久追不上,一方面是因为马没有力气了,另一方面是因为齐军之中有神射。
    每次有几个人眼看就要追上他们,一支连珠箭便从平白蹿出,箭箭命中咽喉,这些以勇武善战著称的狼骑连躲都来不及,就被射杀在马背上!
    ……先前在林子里,他们是怎么射齐人的,现在齐人就怎么射他们!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突厥人都红了眼睛,发誓要将面前这支齐军撕碎。几个小卒朝后射了一顿,回头对达奚长儒大喊道:“将军,这帮突厥蛮子死缠烂打的,是没完没了了!”他们的马没力气了,脚下越来越飘,再不摆脱这些追兵,恐怕接下来就得要下马步战了。
    “不急,等我们把他们再引一段路便动手!”
    当先的那员老将冷冷地向后瞥了一眼,战马飞驰之际,猛地回身,将那柄沉重的长稍大弓挽成满月,只见飞影掠过,又一个突厥追兵栽落马下!
    “将军好箭术!”
    周围齐军皆欢呼,达奚长儒虎目之中闪过狞亮刀光,对众人吩咐道:“他们追了我们一路都没有其余兵马的动静,想来这只是一支孤军,再无援兵了,我们回身,杀光他们!”
    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腹,提起一杆长枪向后掠去,大枪伸出,劲力所到之处,冲在最前头的几个突厥人咽喉出带出一篷血雾,而后贯入敌阵,撕纸一样挑杀了正中央那个突厥将领,尸体被高高抛起砸在地上,战马收不住势头,被尸体绊住轰然倒下……
    当面竟无一合之将。
    人马上前,非死即残,猛的一塌糊涂!
    几十号汉子在不远处目瞪口呆,过了好半晌才想起来,纷纷调头冲进他杀出的那个缺口。
    至于裴世矩那姗姗来迟的五百多人,只有在旁边看着的份。叱罗艺暗暗咽了一口唾沫,拿胳膊肘顶了顶裴世矩,小声问:“你看我们还上去吗?”
    裴世矩一言不发,在那里怔怔发愣,他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显然颠覆了以往他对“猛将”二字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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