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耀并没有站起来,他只是放下了手里的那册书,微微欠身致意:“请坐。”
    江扬站着不动:“我听到了一些传闻。”
    “传闻通常都不可信,有时候却又不能不信。”彭耀笑得高深莫测,精致的水晶壶里盛着清香的柠檬水,他倒了半杯,再次作了个“请坐”的手势。
    如果彭耀坦然承认自己确实接受了朱雀王令,那么即使是在私人场合,江扬也决不会坐下,但是彭耀显然不打算对这个问题给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于是基地的最高指挥官把自己舒服地放进那张大沙发里,瞧着彭耀手里那本瓷器鉴定手册微笑:“彭帅真是雅兴。”
    彭耀打了个哈欠,回答:“无聊到死的事情,可是你知道,郁无忧是这方面的行家,我想下周雁京最大拍卖行的春季专场,他一定会出席。”
    江扬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极其危险的信号,他眯起眼睛看着彭耀,后者那双狼样的眼睛里也闪着同样狡黠的光,江扬不露声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回答:“郁王的确是雅人,可惜我对此一无所知。”
    “郁无忧却说过,江瀚韬才是雁京第一雅人。”彭耀对人情世故其实不怎么在行,但是对如何踩别人的痛脚,显然是非常有心得。
    刚刚为父亲的一个电话弄得心情差到极点的江扬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只是回答:“嗯?郁王谦逊,我们总不好把人家的恭维当真的。”
    彭耀转转眼睛:“这事儿,我是去定了,乔洛麟那老狐狸一定守口如瓶,可是郁无忧却不一定,总之你不要管,我要请假去什么地方,自然也与你无关。”
    江扬一愣,身子微微前倾:“你到底听到了什么,想要干什么?情势远非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妄动的话……”
    彭耀忽然站起来,打断了江扬的话:“不,彭燕戎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死得却也不可以这样窝囊,这事,我管到底。”
    江扬只见他的背影决然,拳头握得非常紧,他也站了起来:“好,这件事我应了,首都的拍卖会叫秦准将一起去,秦家家主深得‘雁京第一雅人’的真传,想必你也有耳闻。而杨府爆炸案更是牵扯了秦家进去,相信此行定有收获,不过彭帅也要应我一件事。”
    彭耀等得就是这句话,秦月朗出面,就是江家应下了彭家的事,他瞧着江扬:“请讲。”
    “不妄动,无论是杨府爆炸案,或是迪卡斯可能有的军师行动,一切由我处理,第四军绝对服从。”江扬说得很慢又很确凿,“无论幕后是谁人布局,想必已经在等着彭家与江家决裂。”
    彭耀想了想,终于微笑:“海战非我所长,谍战亦非我所长,我所能做的,一定是要做到底,但是这一路,也不妨听听旁人的意见。至于你的担心,我明白,好,这事我应了。”
    矛盾核心
    江扬不肯放他走,他追了两步:“你真的明白?”
    “刀光剑影,他们杀得了我父亲,难道就不会来杀我么?我自然明白,自然小心,你所遭遇过的谋杀和暗杀我一样曾经经历,所以,你放心。何况你我之间的胜负,还没有定数,我怎么舍得去死?”彭耀说得轻描淡写,他猛然拉开门,一把勾住苏朝宇的脖子,故意很亲昵地问:“谁这么大胆,竟然让我的副师长在这儿站岗?”
    苏朝宇第一时间就还手,两个人玩闹般拆了几招,彭耀顺势退开好几步,江扬一走出来,他就非常严肃地说:“如果指挥官再次巡视狼牙的话,我希望能够有荣幸请您吃晚饭,而不是夜宵。”说完,他再次打了个哈欠,转身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苏朝宇瞧着江扬,江扬也瞧着他,狼牙的副师长担心地叫:“江扬?”
    楼道里的声控灯已经一盏一盏地暗下去,江扬忽然上前半步,在苏朝宇能反应过来以前,一把把他抄在怀里。陆战精英赛的冠军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个刚刚发了很大脾气、心情坏到极点、又穿着军服,明显打算通宵办公的情人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之间竟然愣住了,像条被掐住七寸的蛇,僵在江扬怀里,一动不动。
    江扬快步把他抱回房间,用肩膀按灭了吸顶灯。一片黑暗中,苏朝宇感觉到情人用尽全力的拥抱,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他能感受到昂雅树林中那种平静、力量、希望和绝望,苏朝宇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回抱。
    良久,苏朝宇感觉到江扬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他才轻声地问:“除了今晚的事,元帅是否为我们的……婚事责备了你?”
    “不,他还不知道。”江扬搂着苏朝宇的腰,斜斜地吻他的唇角,手指一颗一颗的解开苏朝宇军服的扣子,迷恋又情色。
    苏朝宇被他弄得酥酥麻麻,一面十分不认真地反抗一面怀疑:“彭耀都能找到你登的启示,难道元帅……哦……你个老混蛋……”
    他的老混蛋似乎笑得很开心:“元帅府订了《电影研究与创作丛刊》,所以他绝对不会知道。”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苏朝宇对长官情人的佩服又多了一些,他身上的衣服已经七零八落,可是衬衫仍旧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整个人像是被捆住了一样,牢牢禁锢在江扬怀里,他仰起头,艰难地评论:“你其实是难过的,江扬。”
    江扬垂下眼睛,像食肉动物那样咬苏朝宇的喉结,含混地笑:“你一直这么聪明,我的朝宇。”
    苏朝宇不反抗,侧头艰难地吻过去,江扬却回避着他的眼睛,苏朝宇轻轻叹了口气,勾住了情人的脖子。
    江扬终于看着他,月光如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非常平静,他瞧着他微笑:“你总是试图挖掘我的内心,虽然它已经完全地属于你。”
    苏朝宇笑,江扬抱着他到床上,裹在一条毯子里,像是冰天雪地中两只相拥取暖的企鹅。江扬一直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可是就当苏朝宇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那份报纸差不多已经订了十年,电影系的学生没有人看那种过于学术和政治的报纸,但是元帅不知道。”
    苏朝宇偷偷地看他,江扬的表情非常平静,嘴角甚至还有一丝笑意:“他不知道我在工会注册的名字,不知道我只看《导演艺术》和《说电影》,总之有那么一天,我养好伤,从军部医院出院,回家拿东西的时候,就发现这份报纸已经开始送进我的房间,一直到现在。元帅没有看过,我也没有看过。”
    “江扬……”苏朝宇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凑过去轻轻吻他的脸颊,江扬欣然接受,得寸进尺地在被子里扯掉了苏朝宇的内裤,毫不客气地捏捏揉揉。
    “朝宇,你有没有想象过一种生活?”江扬的声音非常优美,充满了蛊惑力,苏朝宇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专心地聆听,“在那个地方,你是主宰一切的王者,你的任何愿望都可以实现,你从未遭遇过拒绝和挫败,整个世界都时刻准备着为你服务,就算是你的要求再不合理,也会得到最满意的答复。”
    “当然,每个孩子都曾经这样希望。虽然于我而言,十一岁以后,唯一的希望只是找回暮宇。”
    江扬爱抚着他,继续说:“十六岁以前,我的父亲过的一直是这样的生活,所以他不是你或者我们的大部分官兵想象的那样,严谨公正,勇敢无畏。事实上,他的确非常精明睿智,读心御下的手段堪称一绝,所以所有人都爱他怕他,可是大家都不知道,他非常的任性,自负,而决绝。他心里设定了一个他想要的长子,然后完全地执行他的计划,不会有一点动摇,不会有一丝犹豫,他习惯选择他‘要’的东西,所以如果你不能在第一时间满足他,他就会非常生气。”
    苏朝宇发现江扬的表情很正常,完全看不出一点不愉快,他几乎是用一种客观的语调来评论他的父亲,不抱怨,不仇恨,只是陈述事实:“江立总是劝我要用另一种‘儿子’的方式与元帅沟通,可是他不知道,元帅和我的矛盾从来不在于沟通的方式,而是我们无法彼此认同。就好像导演想要一栋红色的圆形大楼作为女主角自杀的场所,那么道具师就必须变出这种听上去不存在的东西出来,要跟导演要的一样红,一样圆,不能跟‘想象中的’有一丝偏差。在这一点上,我就是那个倒霉的道具师。”说到这里,基地的最高指挥官甚至笑出声来:“元帅没有试过跑5000米越野以后做四小时语言或者数学训练,然后用整个晚上的时间拉伸身体的韧带,他不会考虑体力或者智力的极限,他只是需要他的儿子在某个阶段达到预定的目标,他足够强势,所以他成功了。”
    苏朝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担心地看着他的情人,江扬忽然睁开眼睛瞧着苏朝宇:“我上辈子欠他的,你欠我的。”说着,一个吻狠狠堵过去,拍拍苏朝宇的臀部,笑吟吟地威胁:“睡觉,明天有你忙的!”
    穿越来的灵魂
    果然,接下来的一周,苏朝宇忙得脚不沾地,狼牙、海军陆战队、特别行动队、空战团、飞豹师等数个单位,每天都要进行数十场连级甚至团级的联合演练,而向来勤勉的彭耀居然成天窝在办公室里,大小事宜一律交给总参谋长黎祁准将、副官徐雅慧及苏朝宇协同处理。江扬终于有片刻闲暇可以给情人打个电话时,苏朝宇却又没空接听了,问及原因,苏朝宇愤愤地抱怨:“我才知道,勤勉的长官突然翘班撂挑子这种事,比感冒病毒传染得更快呢!”
    江扬却没有一笑了之,反而心事重重地追问:“彭耀怎么了?”
    “周末要去首都参加八竿子打不着的艺术品拍卖会,听说连指挥官都已经准假,亲爱的,现在狼牙师部,对您的这个决定民怨沸腾。”苏朝宇刷刷地批着演习方案,眯起眼睛咬牙切齿。
    江扬沉吟:“秦月朗会跟他一起去,不过我仍然不能放心,最好能多派几个得力的……”
    “那是不可能的,亲爱的长官,那家伙是匹孤狼,对他而言,带安保是一种真正的侮辱,相信我。”苏朝宇放下笔,江扬的态度让他不得不去揣度现在的局势到底有多么凶险。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望着窗外沉沉的天色,终于叹口气说:“那么,你陪他走一趟,他总不会拒绝吧?”
    纵然隔着三小时的车程,苏朝宇仍然嗅出那掩饰不住的淡淡醋意,可是江扬仍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可见他对于彭耀的安全,实在是忧心忡忡,他突然失去了调侃情人的冲动,反而认真地回答:“是,长官放心。”
    “一切小心,千万不要逞强。”江扬似有许多话欲言又止,终于挂断了电话。
    于是周五的晚上,苏朝宇就陪着彭耀,和秦月朗乘同一班飞机,回到了灯火璀璨的首都雁京。
    秦月朗自然回家住,而彭家在首都的房子则已在前年那场泄密案后被收归国有,可是彭耀一下飞机,就轻车熟路地在贵宾停车场找到了一辆低调又奢华的黑色轿车,里面挂着精致的火焰纹挂饰。苏朝宇假装没看见,然后按彭耀的指挥,把车子开到了距离江家很近的一处并不十分奢华的老房子,隆冬时节,庭院中漂亮的玻璃隔间里,火红的美人蕉竟仍怒放,旁边摆着竹制的桌椅茶具。彭耀没有什么表情地告诉苏朝宇:“我母亲作姑娘的时候,据说最爱在这里赏雪,看梅花,吃烤鹿肉。”
    彭耀的母亲现在被软禁在雁京郊外的一处修道院里,苏朝宇非常清楚,所以他不敢接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彭耀的肩膀,问:“晚上吃什么,要不要我去安排?”
    “吕阿姨现在是这里的管家,她会安排好一切。江扬派你来当保镖,可是你只需要当成是休假就可以。”彭耀顿了顿,看着苏朝宇说,“你和我的假期,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拒绝这个提议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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