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该有多荒唐,为了搏得丈夫的心,转而去依赖丈夫的对手。韩覃也曾许多次幻想过,唐牧看到她渐隆的腹部时会心软,会如李昊这般,俯身过来在她腹前蹭一蹭,那是流着他血液的孩子,她天真的以为一定能重新激发起他做为父亲的天性来。
    掰开李昊的手,韩覃转身撩开帘子,那牛素就在帘外站着。她吩咐道:“烦请公公告知唐牧一声,就说他想要的东西,我已放在内院书案上。”
    唐牧就在不远处站着,韩覃始终未曾扫他一眼,松了帘子回头:“皇上,爱与相处是两码事情。我已写了放夫书,从此与唐牧一别两宽。而且此刻肚子已经舒服了许多,若您果真想帮我,就请送我到炭行门上,叫开坊禁寻两个产婆到炭行为我安安胎即可。”
    李昊薄薄的双眼皮微微往上翘浮着,以前世相处的经验,韩覃便知他此时心中的暗喜。果然,他的笑意愈来愈浓:“放夫书?听起来是个好东西。”
    他回头吩咐内侍:“启驾,回宫!”
    唐牧眼看着车驾走起,淳氏与熊贯二人站于左右。淳氏先就鼓起了掌:“夫人这招,实在干的漂亮!”
    熊贯低头搓着脚尖,亦是嘿嘿一笑:“二爷,您说万一夫人生个儿子,他该姓李还是姓唐?”
    唐牧生生吞回一口老血,狠瞪了左右二人一眼,吩咐身后戴着帷帽的许知友:“速速带人,到东安门外伏着,逼停銮驾!”
    熊贯三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气:“二爷,您要做什么?”
    淳氏先就恨声叫道:“夫人方才已然动了胎气,若您冒然劫车,且不说是犯了死罪,夫人再惊之下,必定小产无疑!”
    唐牧转身,在许知友肩上狠拍了两把,贴近他耳畔低声道:“知友,无宦官制肘朝堂,首辅人人可做,我此生使命已尽,这八个月不过是做了场仍还贪恋权力,不愿激流勇退的昏梦而已。
    你逼停銮驾之后即刻逃到蓟镇去,我会在那里安排你的新身份。”
    没有人能抵抗对于权力的贪婪之欲,唐牧亦是。他坐在六位辅臣的面前,重新审视自己内心的贪欲,回顾自己上辈子为帝时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并不比李昊高明多少,在任人、果断与魄力方面,甚至还不如看似性温的李昊,只不过表面狠戾而已,内心依旧与他的祖辈们一般,软弱而又多疑。
    实际上从方才转身出避心院的那一刻他就在思索自己该如何安排朝局。首辅人人可做,并不是非他不可,而韩覃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却只有他,唯有他。她是他当头那一棒喝,叫他如利箭般往前飞奔了二十多年后忽而茫然、停顿,并喘息。
    “夫人从满月时开始孕吐,一直持续到上个月才能止住。她以为二爷是弃了她,连避心院的丫头们都遣光了,怀胎三月的时候,大半的时间都是躺在床上,地上一只痰盂,时时往外吐,一天只吐不吃,伏在那床沿上,瘦成一把柴骨。如此费心养了八个月的胎,二爷您回来一句软言温语不肯给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责怪于她,若我是她,不但休书,至少得赏你两个耳光!”淳氏紧跟着疾步快走的唐牧,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往他的疮口上散着盐。
    前面銮驾忽而停止,唐牧与淳氏、熊贯三人亦同时止步。
    “我以为一直以来,你总有些瞧不起她。”唐牧这话是对淳氏说的。
    淳氏一声淳笑:“初时有一些,但如今我却敬她胜过敬二爷。”
    从一开始自牙婆那里买回韩覃,淳氏以为她不过普通一个色相娇美的寡妇而已。再到后来知道她与唐牧有旧,看她利用唐牧替自己家族平反时,确实生过些瞧不起的心。可两三年的接触下来,她看到韩覃的坚韧,看到她是如何费心竭力想要跟上唐牧的脚步。
    唐牧一次次挑起乱局,从内阁辅臣到司礼监掌印,再到留京守备太监,甚至连蒙古人、大都督府左都督都玩弄于股掌之中。他的妻子,他唯一的弱点,从宣府到南京,他都是带在身边大肆招摇。给她名位,亦给她无比的风险。她一次次活下来,仍还无怨无悔的跟着他,连皇帝专宠都不贪著,在他一路被贬的情况下仍还心甘情愿的替他生孩子。
    甚至于默默替他谋划好退路,那怕怀胎八月一日都不敢停歇,就是生怕他万一被贬到海南去,或者要下大狱,自己该如何最大限度的保全他。
    他大权在握时,她颤颤兢兢,亦步亦趋的跟随着,生怕遭人利用,给他带来不利。他眼看落魄时,她默默替他备好后路,以及被屠戮于午门外后那一口收尸的棺材。聪明、美貌,有野心的妇人或者可以陪他醉笑三千场,陪他一路风光霁月,但万一有一日身败名裂,被斩于午门外,谁可替他收尸,谁可替他将那颗头颅缝回脖颈上去。
    宰辅家的夫人,得能陪他醉笑,亦能穿针引线,将那颗落地人头缝于他的脖颈上。
    眼睁睁看着銮驾折回来,自裴家药铺门前经过,停到炭行门上。李昊先下车,伸手接过韩覃的手。她扶着李昊的手下了车,亦不旁顾,转身进了炭行。
    未几五六个头发毛乱似鸡窝,一看就是从被窝里被拎出来的婆子也慌不迭的叫府军们赶进了炭行。淳氏与熊贯两个是哼哈二将,抱臂站于唐牧左右,在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中笑个不停。
    二楼临窗的灯亮了起来,间或有人影走动。唐牧勾过熊贯的肩,在他耳旁细语片刻,熊贯与淳氏两个皆走了,唯剩他一人仍还在楼下望着。
    二楼上,李昊站在屏风外屏息听着。屋内一个稳婆在问韩覃:“夫人这胎,是什么时候有的?”
    韩覃回道:“约莫是三月十二那日。”那恰是她诱着唐牧弄到里头的一回。
    “所以,是三月十二那日,夫人最后一次有月信?”这婆子又问。
    这些稳婆们算产期,是以末次月信来推算,所以她以为韩覃告诉自己的,是她末次月信的日子。
    韩覃连忙摇头:“末次月信当是二月二十八那一日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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