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皇贵太妃的銮驾行至太长公主府邸。
    车舆上绘着龙凤纹样。
    雨落扶着青郁下了车,便急匆匆地往太长公主的寝殿走去。
    如今景行戍守天津卫,青芜前年染病过世,就连苑若也因病老归养,偌大的府邸已没有主事之人可以出门接驾。
    杜若等在寝殿前,引着青郁往寝殿里行去。白芷则一直守在太长公主病榻前。
    “太长公主!”青郁唤道。
    太长公主徐徐睁开双眼,说道:“皇贵太妃来了?请坐。”
    青郁坐在了床榻旁边的紫檀木束腰圆凳上。
    太长公主道:“你们都下去吧,本宫与皇贵太妃说会儿话。”
    雨落等人应声离去。
    青郁道:“怎地突然病得这么重?”
    太长公主道:“大清公主历来短寿,本宫可以活到如今的岁数,已多亏了父兄的庇佑。”
    青郁泪眼盈盈,说道:“太长公主,哀家来迟了。”
    太长公主道:“不晚,不晚。本宫一直在等着你来,本宫知道你一定会来。本宫一直提着一口气,你不来,本宫不能咽气啊!”
    青郁道:“可是有什么未竟之事?”
    太长公主道:“有一位故人,一直期待与你相见。”
    太长公主从枕席下摸出一个铃铛,说道:“你看到那边的烛台了吗?用力向右转动,再摇响这个铃铛。”
    青郁答道:“是。”
    说罢起身转动烛台。
    突然间,寝殿一面墙壁往里侧转动,藏有暗阁。
    青郁回头看了太长公主一眼,太长公主苍白的病容隐现一丝微笑,冲她点了点头。
    青郁走到暗阁前,只见一片漆黑,深不见底,有石梯通到暗门前。
    青郁按照太长公主的吩咐,摇响铃铛。
    少顷,一团火光由远到近,驱散了石梯上的黑暗。
    青郁吓得倒退了两步。
    一人手执半截燃着的残烛,徐徐现身。
    步伐间出人英武,凌云志气。
    青郁暗自凝视,猜想应该是一位武人。
    直到他走入室内明光之下,那人却是睛如点漆,面似堆琼。
    竟然是温宪!
    “郁儿。”
    温宪轻轻地唤了一声。
    多少年了?光阴似箭,思念如水,都凝聚在这一声轻唤里。
    青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无数次在睡梦之中看到温宪。
    梦里的温宪,玉树临风,一如当年。
    “温宪?”
    温宪点了点头。
    “真的是你?”
    眼泪成堆,让她一时看不清他的脸。
    她奋力挤落眼泪,温宪的轮廓又明晰起来。
    温宪稍稍伸出双臂,微微展开怀抱。
    青郁纵身跃入他的怀中,问道:“你还活着?”
    温宪道:“是额娘救了我。”
    青郁这时方才想起自己正身在太长公主的寝殿中。
    太长公主在他二人身后悠悠地说:“太后歹毒,必会暗中设计,本宫岂会不知?姚方盈被她利用,本宫也早有防备。只是既然太后已经起了杀心,一计不成,还会再生毒计,不如假死逃遁罢了。”
    青郁回身对太长公主深深施礼,说道:“全赖太长公主圣明。”
    起身后又对温宪道:“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温宪道:“先是出了关,可是关外太过于苦寒,便一路辗转去了蜀地。近日听闻额娘病重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青郁道:“那静欢呢?既然你没有事,静欢也理应无事啊!”
    太长公主道:“当年那三具棺椁里,只有姚方盈那一具里面是有人的。她起了异心,便再也留不得了。而静欢一心要追随温宪而去,本宫便允准了。山长水远,也的确需要有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温宪道:“我们到了关外,静欢因受不了那里的寒气染了病,在蜀中几番调理也不见好,如今行走上已经不便。”
    青郁道:“难道是行痹之症?”
    温宪道:“不错。此病最怕阴寒潮湿之气,江南湿气重,蜀中稍逊之,仍有湿气,所以一直都不能痊愈。若非此番额娘病重,我们也不敢贸然潜回京城。”
    青郁道:“静欢现在何处?”
    温宪道:“就在暗阁里。她行动不便,走得慢些,这就快要上来了。”
    青郁动情地道:“她必是留足时间,给我相见。”
    言谈间,灯动影动,静欢扶着墙壁缓缓地走了进来。
    静欢道:“我躲了这些年清净,阿玛、额娘多亏你照顾。”
    青郁道:“都是应当的。你的腿若是长留京城由齐太医仔细诊治,想必还能够痊愈。齐太医已经辞官,他为人甚是稳重,不会出差错,就让他来诊治吧?”
    静欢并不答话,走向太长公主说道:“额娘,多年过去,境遇迥异,我二人还是如从前那般相似吗?”
    太长公主道:“仍是那般相似。”
    静欢道:“可能以假乱真?”
    太长公主点了点头。
    静欢坐在太长公主的床榻边沿上,对青郁说道:“温宪不能在京城久留,而我一副残躯,已无法随他天涯海角。不如让我代你回宫吧,就如同当年你代我入宫一样。”
    太长公主道:“如今洪秀全在南方闹事,蜀中也不宜回去了。本宫思来想去,你们还是回关外吧。静欢的身子别说这一路上的折腾,关外的风寒便会要了她的命。她若是能在宫里好好调理,或许还能得以延年。”
    青郁道:“且慢。如今先帝、先太后均已不在人世,还有何惧?”
    太长公主道:“本宫虽说病着,但也知道,当今皇上并非是你亲生,一直对你颇为忌惮,否则齐太医也不会无奈辞官。就连你旧日在朝中扶植的势力也大多都被皇上一一剪除。更何况,这可是掉头的大事。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恭亲王和寿恩和硕长公主考虑啊!”
    静欢起身走近青郁,拉起她的手,说道:“当年你替我入宫,为我躲避掉宫中多少明枪暗箭,才有了我这几年的安稳日子。如今我身染重病,将不久于人世,便让我最后也为你做一件事吧。”
    说罢再拾起温宪的手,将他们二人的手叠在一起。
    青郁低下头,泣不成声。
    一个月后,太长公主不幸薨逝于京城的府邸。
    而皇贵太妃突发急症,终日在寿康宫闭门不出,只是每日召众太医入宫会诊。
    咸丰五年,六月。
    康慈皇贵太妃病情日笃,在恭亲王奕訢的再三恳求下,咸丰帝感其养育之恩,下诏晋尊康慈皇贵太妃为康慈皇太后。
    九天后康慈皇太后薨逝,葬于慕东陵,谥号: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为区别于其他先帝钦封的皇后,咸丰帝下令不加先帝“成皇帝”的“成”字谥号,神位亦不升祔太庙。
    后因咸丰皇帝驾崩后,恭亲王帮助两宫皇太后发动辛酉政变有功,两宫皇太后以同治帝的名义发下诏书,为恭亲王的生母孝静皇后加谥懿昭端惠,并系道光帝谥号“成”字,神位也升祔太庙。
    同治元年,盛京。
    这座满清入关之前的旧都城掩藏在一派风雪中。
    远远地,一架马车碾过路上的积雪,行到一座府门前。
    车夫掀起厚厚的貂皮帘子,里面出来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由车夫扶着颤颤巍巍地往府门前走去。
    老人伸出手,将府门上的兽首衔环轻轻拍了三下。
    少顷,门里出来一个小厮,不耐烦地道:“何人敲门?”
    老人作揖道:“此处可是萧府?”
    小厮道:“我家老爷说了,大雪时,不应诊。”
    老人道:“有劳小哥通报一声,我姓温,与夫人温李氏途径贵宝地,夫人不幸染了急症,需要立即见到萧大夫。”
    小厮道:“不见不见。一年到头多少达官贵人、贩夫走卒排着队请我们老爷看病?若没有这逢大雪就休息的规矩,还不把人累死了?”
    老人道:“烦请小哥向萧大夫通报一下,我这有京城齐大夫的引荐信。萧大夫见信必定会见我们。”
    说罢,老人双手将信递给了小厮。
    小厮将信一扔,说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如此不懂规矩?你何德何能可以让我家老爷为你破例?什么破信都不好使!”
    说罢便要将府门关上。
    老人起了急,一手撑住府门,一手疾速制住小厮,将其按在门上。
    小厮吓了一跳,万没想到这位老人竟然还是个练家子。
    此时,马车里响起一阵咳嗽声。
    “老爷,罢了。咱们来求医,也不好坏了人家的规矩。”
    老人闻言松了手,转身后依旧由车夫扶着往马车走去。
    小厮连忙使劲气力,关上了府门。
    车夫扶着老人上车,连连说道:“老爷,慢点儿。”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说道:“老钟,再去买点上好的炭火来,切记要少烟的,夫人的病最怕烟尘。”
    车夫拿了银子,冒着风雪跑开了。
    老人身形闪动,自己掀开帘子,进到车里,坐在一位老夫人旁边。
    老夫人笑道:“你有这锭银子,若是给了方才那个小厮,咱们又岂会还在这挨冻呢?”
    老人羞赧地道:“我又忘记了。夫人,是我的错,连累你跟着我受苦。”
    老夫人靠在他身上,柔柔地说:“这么多年了,这些俗事你还是无法尽数学会,我也早就习惯了。不碍事的,这雪怕是过一会儿就能停了,多等等也没什么。”
    老人仔细替她将披风盖好,说道:“一路上累坏了吧?歇一会儿养养神,可好?”
    老夫人闭上眼睛,说:“好,雪停了你别忘了叫醒我,我也想早点见到两位故人。”
    老人道:“你放心。”
    老夫人阖上双眼,悄悄地进入了梦乡。
    那时她还是豆蔻年华,在京城刑部员外郎博尔济吉特·花良阿的府上当丫鬟。
    有一天奉小姐的令,去集市上买个新鲜的花样子,正巧就遇到了和硕长公主的独生子温宪公子骑着马从集市上掠过。
    旁边的姑娘惊呼道:“看!那就是温公子!”
    她一时看得痴了,那难道不是书里掷果盈车的宋玉、潘安复活了吗?
    旁边的姑娘看她愣了神,说道:“别想了!温公子那样的家世人品岂是寻常人能妄想的?也就是小姐才能配得上!”
    她稍稍回过神来说:“小姐?”
    旁边的姑娘说道:“可不是吗?我看啊,小姐和温公子真是郎才女貌,再般配都没有的了。”
    她望着温宪策马远去的背影,心里暗暗生出一计。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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