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船队又是货栈的,柳轻侯带来的钱竟不够用了,隔天起来寻到杨达拆借了一回才把事情办下来。
    正月十七,堪称大唐最热闹节日的上元节三天假期结束,各地官衙都开始正式上衙。柳轻侯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章思路已定,倒是关于此次巡按的观风奏章还没个眉目,到的地方太少了嘛。
    有感于此,又因扬州距离长安太远,单程都有三千里,一来一回间六千里路程朝廷下一步的安排即便要来也不会那么快,所以他也不愿在杨州虚等,打算趁此时间多跑两个州看看以便对地方情况有更多掌握。
    主意一定,周忠与王銲两个囚犯交付大都督府帮忙看押后,正月十八日正式起行赶往扬州临近的滁州。
    这次跟之前到扬州不一样,走的官道,住的是驿站,前有喝道后又护卫,声势与舒适程度都不可同日而语。
    滁州对他的欢迎程度也不是扬州所能比的,不过柳轻侯能明显感觉到这种欢迎背后的戒惧,对此吉温言道:“监察你的威势算是立起来了,这才是御史巡按该有的样子,他们就是想糊弄你也得认认真真的糊弄”
    柳轻侯对这说法一笑而罢。
    滁州虽然紧邻着扬州,但繁华程度却是远远不如,辖县仅有三个,全州户口数刚到两万六,在籍总人口不过十五万三千,户与口勉强达到扬州的三成。
    地小民少事情自然就简,加之滁州多山民风淳朴,年纪都已不小的刺史、别驾也都是谨小慎微之人,所以柳轻侯的巡按中小毛病固然是有,还不少,但大问题却没发现,尤其是官仓更是扎实的几乎找不到一点瑕疵。
    忙忙碌碌十来天按照监察御史职责将滁州捋了一遍没有大问题后,宾主双方都轻松下来。
    柳轻侯并不欲无端兴风,尤其是在扬州出了周忠大案后,所以姿态放的很软。滁州刺史、别驾大约也摸清了他的心思,加之巡按也无大纰漏,戒惧之心慢慢也就淡了,双方开始走近,关系也变的热络起来。
    这时代的官员,尤其是能做到刺史、别驾这个品秩,身上多少都染有些文气,于是盛邀放松下来的柳轻侯出游。
    扬州多水,滁州多山。柳轻侯其实早就对州城西南的琅琊山无限心向往之,此时受邀,遂欣然命驾。
    原想着就是一次普通的出游,孰料消息传出后地方士林反应很大,强烈要求随游以便向状元郎请益,对于这种要求刺史自然不可能拒绝,于是队伍就变的浩浩荡荡了。
    正月十八从扬州起行,走官道住驿站就慢,加之过往十多天的巡按,出游时时令已交二月中旬,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的江南好时节。
    出滁州城往西南行,未久便入琅琊山,边走边赏,果见林壑尤美,蔚然而深秀。山行不过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泻出于两峰之间,柳轻侯笑问刺史,“此何泉也?”
    头发已见斑白寒霜之色的刺史答曰:“酿泉也!”
    柳轻侯闻而笑,复前行,峰回路转,居然一有亭翼然立于泉上,柳轻侯更轻笑,心中暗称天意不止。
    问询方知建此亭者乃一山僧。此时众人已行游近十里,皆觉倦怠,又此间山水绝胜,遂命酒置帐幕而憩。帐幕方置,时有城中百姓踏春而至,州衙差官欲逐之,为柳轻侯所阻,言愿与民同乐。
    诸百姓入,采山间野蔬及溪中肥鱼以献,一时间有酒有菜有鱼,不亦乐乎。
    烹炊未竟之时,柳轻侯请山僧来见欲与之谈禅,无奈建茅亭之山僧却是宗奉净土,但只念佛三昧、十念相续而已,论禅而无功,诚为憾事!
    时过正午,蔬鱼俱熟,野蔬清新,肥鱼鲜美,山水之间佐以富平石冻春,大佳!
    一番酣饮直至午后,宾主皆陶然欲醉,士子请于山林清幽间开讲,柳轻侯遂将策论心得一一尽心授予,滁州诸生喜。
    讲毕,刺史代诸生为谢再邀饮三樽,柳轻侯尚只醺醺,刺史却已颓然欲醉,自笑曰:“吾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真醉翁也”并请柳轻侯作文以记今日之胜游之欢。
    柳轻侯辞谢之,奈刺史坚执不允,亭下诸生殷殷望切,状元郎遂于夕阳之下,醉声长吟: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慧清也。名之者谁?使君自谓也。使君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刺史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红颜霜发,悦然乎其间者,使君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使君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使君游而乐,而不知使君之乐其乐也。使君谓谁?和州陈无畏也。
    长吟终了,滁州刺史击节拍案,“月来盛传状元郎二十四诗胜崔颢之事,岂不知状元郎为文更为可观,此文既有诗情画意,复具清丽格调,诚绝佳之作也。滁州幸甚,自此多一名胜,老朽幸甚,附佳篇以垂名,尔曹可记下了?”
    左右未答,倒是下方有一士子宏声道:“锦绣文章,虽一过耳而难忘,学生记下了”
    柳轻侯见状手指那士子道:“你要录写时不可不知此文非某所作”
    他此言一出,诸生皆笑,无花僧为怕天妒英才从不认诗的典故早已由长安遍传天下士林。那士子也是个有胆的,笑问曰:“此状元郎梦中所见哉,却不知梦中所作者谁耶?”
    柳轻侯被这个名字憋了一天,早已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闻问朗声道:
    庐陵欧阳修!
    巡按完滁州,本欲继续前往与滁州接壤的濠州,孰料正准备动身时,朝廷驿马传来御史台急信,言政事堂召其押解周忠、王銲速归,接信之后不得迁延。
    柳轻侯对朝廷召归本有预期,所以接信并不意外,但却有点疑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么急?
    心中尽管疑惑,脚下行程却不能慢,就此转回扬州。来的时候喝道开路,回去的时候轻车简从,速度快了一倍都不止。
    回到扬州,柳轻侯先就接到一封两天前到的信。信是裴耀卿写来的,看完信也就解了之前的疑惑。
    自己终究还是看轻了年前送往长安那封奏章的份量。周忠弊案事涉扬州官仓以及含嘉仓,而这两个粮仓都是天下有数的大粮仓,兼且此案中还涉及漕船“飘没”黑幕,而漕运更是宫城与皇城敏感之事,所以那封奏章一到京即刻引发轩然大波。
    甚至,那封奏章一并将扬州刺史的请罪章奏都带火了,原本这份奏章因年节的缘故是被积压在政事堂的。
    上元节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上,至尊天子直接将本章扔到了政事堂三位首辅相公面前,直叱宰辅失职,国蠹遂生,欲使朕再为逐粮天子耶?
    政事堂三位宰辅当殿请罪,却未能得到天子抚慰,甚至就在大朝会上揭出了朝野咸知的李元紘与杜暹不和之事,生生使李元紘与杜暹由请罪变为请辞。
    天子并未答应他们的请辞,不过却在此事后拂袖而去,使得大朝会无疾而终,却也掀起了开元十七年的第一场大风波。
    大朝会后仅仅一日,弹章蜂起,有弹劾司农寺的,有弹劾太府寺的,甚至还有不少直接弹劾政事堂的,数量众多的弹章被送往宫中后尽皆留中不发,倒是自己那份奏章被批转政事堂,御令遍传皇城各衙门。
    皇城各衙门堂官们看到奏章中关于盘查天下粮仓并检讨当下监管制度的建言后,方才明白皇帝陛下此时的心意,或者说是关注点并不在追究责任,而是要解决问题,这件案子,这封奏章引发了皇帝跟自己一样的疑虑。
    天下粮仓到底有没有问题,有多少问题?户部和太府寺记载在账簿上的那些数字到底可不可靠?
    于是,风向再度大变,潮流变成了支持朝廷彻查天下粮仓的风向。不过这一回支持者们倒是少了些攻讦算计,多了几分诚心正意。毕竟大家每月领的俸禄都是粮食,粮食问题实乃国家之根本大政,也是皇城各衙门行政的基础。
    再则,不仅是皇帝,皇城官吏们对于往洛阳逐粮也是早就苦之久矣,关中,尤其是长安的粮食安全涉及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
    庙堂之上共识迅速达成。凝聚共识之后,紧随其后的问题就是谁来主持这项大政,由是纷争再起。有举荐坐镇朔方军的宰相萧嵩的,有举荐宇文融的,有举荐张说的,也有举荐宋璟的,总之朝中当前最排的上名头的都被人举荐了个遍,然则,内宫之中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就是自己那一封奏章引发的轩然大波,亦是被政事堂急召回京的背景所在。
    信的最后,裴耀卿提醒回京的路上要好生思量思量举荐人选,此番回京必会有天子召见,如果届时人选仍然未定,则陛见之时必定会被问到。
    柳轻侯拿着信反复看了许久,也看出了裴耀卿没说的意思,他当然希望自己举荐宋璟,但问题是宋璟没戏啊。
    那自己该举荐谁?
    一个个名字在脑海中闪过,却始终或者说是很难有个定论。最终柳轻侯将之暂且放到一边去看行程的准备情况。结果万事俱备时却发现柳寒光不在,而且他也没跟乌七或是车太贤留言是去了哪里。
    柳轻侯真恨不得现在手上有个手机,还是带定位功能的!看看天色,“今天先不走了,明天一早启行”
    柳寒光此时是与吕七在一起。
    他照例的话少,不过一眼看过去吕七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么急找你是抓住人了”
    说着吕七咂了咂嘴,“就为了这五个人我们折损了不下三十个兄弟,就这还是追到江南道边儿上才把人截住,好在五个里面总算还有个怂蛋,要是都像那四个硬汉子,咱们这番可是亏大了”
    “人呢?哪儿?”
    “随我来”
    两盏茶后,柳寒光在扬州靠近水门一个坊区的黑屋子里见到了当夜放火的六个贼人之一。贼人早已被折磨的没个人样子了,勉强被弄醒后头都支不起来,只漏气风箱般沙哑着声音道:“杀我……求你……杀我”
    柳寒光看他这个样子皱起了眉头,“问了吗?”
    “鬼手刘亲自动的手,能容他不说?”
    “他们的主子是谁?”
    “嘿嘿,这可是个大人物,入娘的胆子更大,愣是把重弩都弄进长安城了”吕七怪笑着凑到柳寒光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子。
    柳寒光的声音有些变了,“重弩当真还在那地方?”
    “他是这么交代的”
    “成全他,我有急事需速回北地,你们看好窝子”话音未落,柳寒光已经出了屋。
    柳轻侯等的心浮气躁的时候柳寒光终于回来了。回来就问行程,知道是走官道,并因要押运重犯扬州大都督府调的有一队锐卒随行后,这货当即要走,言说北地有急事。
    柳轻侯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是他出事了?”不等柳寒光回答,随即又道:“赶紧走,快啊,愣着干啥”
    柳寒光脸上笑了笑,转身走了。这一笑也让柳轻侯放心不少,看样子柳万洲至少没有生命危险,否则就依这货的性子无论如何是笑不出来的。
    第二天一早准时启行,大都督府调了一队五十人随行押送重犯兼做护卫,队正恰好就是那夜抓住偷榜贼的那位,看到柳轻侯很是亲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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