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时分,看着建明帝嘴角那抹极力掩藏却依旧得意的笑,英国公便怒从心起,恨不得也告病在家。
    今日早朝,人来的颇齐。
    就连告病许久的宋老尚书也来了,还对着英国公露出了一抹极其友善的笑,看得英国公恨不得上前抽他两个嘴巴子。
    建明帝这时重重叹了一声。
    众臣忙收敛了心神。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台左都御史何在?”
    建明帝一声令下,三个被提名的人忙走了出来,垂首待命。
    建明帝单手撑额,面露苦色,摇头叹息道:“朕教子无方,先是六皇子七皇子火烧翰林院,而后竟是又出现了五皇子火烧国子监一事,朕有愧于天下啊!”
    建明帝此言一出,朝堂哗然。
    朝中重臣已经听闻此事,但更多的官员只听说国子监走水,还不知道是五皇子做的。
    英国公皱起了眉,事情尚未查清,陛下就这般迫不及待的要给五皇子定罪了吗?
    可建明帝却不给英国公说话的机会,只看着下面垂首站着的三人道:“此案重大,朕便将此事交由你们三司审理,朕相信你们一定会给朕一个满意的交代。”
    语落之后,他扫了一眼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这件事刑部和大理寺已有经验,相信并不难查吧?”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齐齐起了打了一个寒颤,忙躬身应是。
    他们自然明白建明帝的意思,之前是如何判决翰林院一案,这次就要如何判决国子监一案。
    若两判不符,头上的这顶乌纱保不住不说,这条小命怕是也要交代。
    英国公终是沉不住气了,开口道:“陛下,臣……”
    “英国公!”宋老尚书开口打断了英国公,面对英国公的冷脸,他依旧笑得憨厚友善,更是苦口婆心的劝道:“英国公,此时涉及了五殿下,而你又是贵妃娘娘的父亲,这件事你还是避嫌的好,免得被人误会你以权压人,以公徇私。
    你看看我,关于翰林院一事,我一个字都没问过。
    刑部和大理寺怎么判的,我就怎么认的。
    这年轻人难免犯错,重要的是承担错误的勇气和责任,英国公还是别掺和这件事了。”
    宋老尚书说的义正言辞,看着他那满脸肥肉,英国公便恨不得踹他两脚解气。
    建明帝欣慰一笑,由衷赞道:“宋老尚书能有此觉悟,朕心甚慰啊。
    众爱卿应都以宋老尚书为榜,若是能人人如此,我大梁朝堂何愁不清!”
    众人忙垂首应声,一番话下来生生将英国公要说的话压了回去。
    英国公狠狠咬牙,宋丞这老匹夫,早晚要弄死他!
    傅凛垂首站在一旁,脸上全然没有应有的得意,甚至眸中还藏着挥之不去的恐惧。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昨晚的事情,这一切本来都是他的计划,可结果却是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场大火本应烧在宝瑶宫,可现在却变成了国子监。
    即便如他所愿傅决被关进了宗人府,可他却是一点高兴不起来。
    他的内侍直到现在还不见踪影,想来定是已被人灭口。
    难道是被暗龙卫发现了?
    傅凛随即便否认了自己的猜测。
    暗龙卫只忠心于皇帝一人,不涉党争。
    若是被暗龙卫发现,一定会将他们全都押送到父皇面前,绝不会做出将傅决扔到国子监的事。
    看此人做为应与傅决不合,可若是如此,任由火势在宝瑶宫蔓延,对傅决而言岂不是更重的打击?
    为何偏偏要冒着风险将傅决移到国子监,难道还能是为了保住宝瑶宫吗?
    傅凛被自己的这个猜想吓到了。
    若真如他的猜测,那么此人定然与珍妃关系密切。
    可一个死了的皇妃,到底有什么值得人惦念的?
    傅凛的心思如同一团乱麻,便是下了朝也依旧浑浑噩噩,心中不仅毫无惊喜,甚至惴惴难安。
    建明帝冷冷扫了一眼温凉,声音沉沉,毫无起伏,“温凉,你留下,朕有些事要交代你!”
    这个兔崽子,今日跟他没完!
    众人看着温凉与建明帝离开,心中艳羡,陛下对温公子真是宠信,总有事情要交代给温公子呢!
    刚到乾坤殿,建明帝便将桌上的奏章朝着温凉砸了过去。
    温凉侧身躲过,神色有些不耐。
    每次都是扔奏章,毫无新意。
    “温凉!”建明帝气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太过大声,只能狠狠瞪着温凉,低吼道:“兔崽子,谁让你这么干的?”
    温凉漫不经心的一撩眼皮,无声的看着建明帝。
    “你别看朕,给朕转过去!”
    他可从没让温凉这么干过!
    救人的方法千千万,有必要一定要点了他的国子监吗?
    “围魏救赵,陛下将几位皇子培养的甚是博学。”温凉慢悠悠的开口,只语气里难掩嘲讽之意。
    建明帝一挑眉,心中略有差异,“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不是你想出来的?”
    温凉扫他一眼,淡淡道:“臣远不若几位殿下聪慧。”
    建明帝气得揉头,“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阴阳怪气的,真不知你这别扭的性子随了谁!”
    温凉仍旧是那般冷冷淡淡的样子,听了建明帝的话,也不过勾了勾嘴角,“许是臣的父王教子无方吧,未能教养出如几位殿下率真坦然的儿子。”
    “你……你……”建明帝瞪着温凉,却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暗暗在心里提醒自己,少和温凉这个兔崽子说话,多说两句,自己就折寿两年!
    建明帝自动自觉的岔开了话题,“如你所说,此事难道是……傅凛所为?”
    温凉挑唇一笑,“陛下英明,怪不得几位殿下足智多谋。”
    建明帝:“……”
    他狐疑的望向温凉,总觉得温凉今日怎么有点像吃错了药。
    以往他说话也不讨人喜欢,却也没有过这般句句噎人的时候,就好像他怎么惹到了他一般。
    温凉没有看建明帝,而是侧眸望向了窗边玉色花瓶里插着的那枝白梅。
    花开正盛,绚烂至极,似燃尽自己一生的美丽。
    它仿佛知道,它的花期只有今日。
    今日之后,它便会跌入泥土之中,任黄土掩埋,任霜雪覆盖。
    他的神色依旧淡漠,只清冷的语气中透着绝情的凉薄,“陛下当初守不住人,如今竟连一座宫殿也守不住。
    若是守不住,莫不如彻底放下,总好过将它留在那,任人惦记!”
    温凉说完,躬身行了一礼,便冷冷转身,从始至终没看建明帝一眼。
    建明帝因震惊错愕而直起了身子,却又因无力颓然跌坐下来。
    他喉咙微动,颤抖着嗓音问向陈总管,“他……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陈总管深埋着头,不敢作答。
    甚至不敢上前去为建明帝抚背顺气。
    连他都听明白了温凉公子的意思,更何况是陛下了。
    可他知道,那是陛下心口无法痊愈的伤痕,稍稍触碰便会血肉模糊。
    这种疼痛不是他所能劝慰的,多年前是,现在也是。
    “混账!混账!他怎么敢如此说朕,他怎么敢……”建明帝想咆哮出声,可这些话卡在他的喉咙中,如同一根深埋其中的刺。
    呜咽,低沉,模糊不清。
    他无力的瘫在椅上,脸色泛出如蜡般的惨白,就连身上那件尊贵不凡的金色龙袍也没能为他增添半分生气。
    他双目怔然的紧盯的桌上的某处,专注且执拗。
    他摇着头,嘴角泛出一抹笑,有些诡异有些疯狂。
    “我放不下,也不会放下,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他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他人言说。
    他牵扯着嘴角,努力的笑着,笑着笑着,却有一滴水珠砸落在了桌案上,瞬间破碎,消失无踪。
    走出乾坤殿,温凉深吸了一口气,可殿外的空气与殿内一般,有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太阳掩进云中,半明半暗。
    入了这深宫之中,就连日光都无法明亮热烈。
    似见惯了宫中的兴衰荣辱,冷眼看了太多的朝代更迭,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比宫外的草木要冰冷而绝情。
    这宫里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不悦,如此厌烦。
    他垂下头,望向了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小的香囊。
    他将它握在了手心,它小小的软软的,一如那个人般,瘦瘦弱弱,一只衣袖便能将她彻底遮掩。
    指尖划过香囊,锦缎细腻如同她凝脂般的肌肤。
    他轻轻弯起嘴角,偌大的深宫之中,似乎只有他与这枚小小的香囊是鲜活的,是真实存在的。
    他一步步迈下台阶,毫无留恋的离开。
    他与那个人不同,他会守好自己所珍视的人,宁愿与天下为敌,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到她分毫。
    ……
    宗人府中。
    仅隔一条窄小走廊的两间牢房里,双眸对着六眸,牢房中静寂无声。
    半晌之后,一道中气之足的狂笑声响起,傅冽和傅凝捂着肚子肆无忌惮的大声笑了起来。
    两人笑了许久,最后甚至笑出了眼泪。
    好像压抑许久的心情得到了宣泄,好像在这一刻所有的低落愤闷都得以释怀。
    傅决脸色阴沉的看着捧腹大笑的两人,咬牙切齿的道:“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我与你们不同,我是被人陷害的,马上就可以被释放出狱。”
    傅冽抬手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他将手搭在傅凝的肩膀上,以此来撑着自己笑软了的身子,“五皇兄,你就安心待着吧,别做梦了。
    咱们做兄弟的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么是咱们一同无罪释放,要么……欢迎你加入咱们庶人兄弟帮,哈哈哈哈……”
    傅决目光阴狠的看着傅冽,似从他这张脸上看到了另一张相似的脸,他恨不得一刀刀割下那个人身上的肉,将那个人生吞活剥。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中了傅凛的奸计!
    好一个阴险狡诈的傅凛,这个仇他记下了!
    不过,傅决心中还有一个疑惑。
    傅凛费了那么多心思将自己引去宝瑶宫,可在他昏倒之后,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将他抬去国子监,这太不合常理了。
    宋达看了看身侧幸灾乐祸的傅冽和傅凝,又看了看对面脸色阴沉的傅决,忍不住开口问道:“五殿下,你是怎么烧的国子监,难道你也想吃烤红薯吗?”
    傅决:“……”
    我烤你妹啊!
    能不能给他换个地方,一点都不想看见这几个傻子!
    ……
    傅决火烧国子监一事没用多长时间便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百姓议论纷纷,有的说年关将至,翰林院和国子监先后走水,是在预示明年将会流年不利。
    还有人对建明帝心生同情,觉得当今陛下着实有些可怜。
    这些儿子们一个比一个不省心,整日就知道惹是生非。
    眼瞅着就要到年节了,一下子关进去了三个儿子,也不知道陛下这个年还能不能过好了。
    顾锦璃听说这件事后,怔了许久。
    她总觉得这件事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傅决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在这个关头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想到温凉曾与她说,宋达不会有事,难道他早有预感,或是说这件事是他做的?
    想到那个清冷若谪仙般的男子,顾锦璃轻轻晃了晃头,这件事并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顾锦璃一时想不明白,但却知道宋达几人暂时不会再有危险了。
    这场博弈已经从一方惨败变成了势均力敌,丽妃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至于英国公府,他们若是想要保全傅决,便不会再紧咬着宋达几人。
    最后的结果应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谁都不再追究,最后皆大欢喜。
    可是宋达……
    待他回府,看到了宋大夫人奄奄一息的样子,只怕难以接受。
    顾锦璃叹了一声,她终究还是医术有限,只能看宋大夫人自己的造化了。
    顾锦璃正走着神,看见如意和福儿走进了屋子,如意拿起针线绣着手帕,福儿则是皱着眉在一旁看着,一脸的苦大仇深。
    顾锦璃这才突然想起来,忙从枕头底下拿出了那方蓝色的帕子。
    “如意,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帕子?”
    如意放下针线走了过来,一脸惊喜道:“正是呢!小姐是在哪里找到的呀?”
    “呃……”顾锦璃迟疑了一下,才道:“这帕子一直在我的枕头底下放着了,许是我无意中将帕子卷在了枕下。”
    如意不疑有他,甩着帕子一脸得意的看着顾锦璃道:“小姐,你看这方帕子是不是与温公子的衣裳颜色特别像。”
    顾锦璃看了一眼,嗯了一声,“是有点像。”
    “是吧!奴婢也觉得可像了,一会儿我就拿出去给那些小丫鬟们瞧瞧,省的她们拿一方蓝色的帕子,就敢说与温公子衣裳的颜色是一样的。”
    顾锦璃皱眉听着,“你之前说这帕子非常重要,难道就是因为它与温凉衣裳的颜色很像?”
    “对呀!”如意理直气壮的点头,“当然啦,不然一方帕子有什么可重要的!”
    顾锦璃:“……”
    真是败给她了!
    如意喜滋滋的将手帕揣好,转身的时候却是脸色一变。
    “死丫头,你把东西给我放下!”
    顾锦璃也侧过头去看,原是福儿正拿着如意刚才的绣活在那东戳西戳的,而且顾锦璃清楚的看到,那根绣花针被福儿……捏弯了!
    福儿的破坏力再一次惊到了顾锦璃,甚至顾锦璃不由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能生出这般神力的女儿?
    如果福儿的父母也有这般的神力,照理说想要生存并不困难,又怎么会将福儿一个人丢下呢?
    皇宫中。
    蒋贵妃忧心忡忡的离开了慈宁宫。
    这件事便是太后一时都想不出办法,难道就只能让决儿留在宗人府了吗?
    她不甘心就这般放了傅冽和宋达,可若是还死咬着他们,决儿怕是也难以安然。
    蒋贵妃双眉紧蹙,满脸忧思,却在御花园中“巧遇”了前来散心的丽妃。
    丽妃一身海棠红色的宫装,在这萧条的冬景之中,如霞似火,明亮绚丽。
    可那抹红色落在蒋贵妃眼中只让她觉得刺眼,她现在是一点都不想看到红色的东西。
    “这不是贵妃吗?贵妃也来逛御花园了?”丽妃眼眉微挑,笑容明艳。
    语落之后,她轻轻捂住嘴,故作懊悔道:“瞧我这记性,五皇子昨夜刚出了事,贵妃哪来的心情逛御花园,是我失言了,贵妃可别怪罪啊!”
    蒋贵妃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道:“丽妃也别光顾着捡笑话,决儿是被人冤枉的,待三司查明情况,很快就会无罪释放。
    倒是丽妃你,有这份闲心还是好好担心一下六皇子吧!”
    丽妃嫣然一笑,艳比海棠,“贵妃就别自欺欺人了,五皇子大醉国子监是众所周知的事,陛下是个公平公正的人,只要陛下不徇私,你就别动那些歪脑筋了。
    而且啊,这孩子犯了错,咱们再心疼也得让他们承担应受的惩罚,这样他们才能有所成长不是?”
    蒋贵妃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丽妃嘴角的笑容便越发艳丽,“贵妃也别太担心了,最多不过是贬为庶人,五皇子还有两个兄弟陪着,便是被逐出了皇宫,他们以后也会守望相助的。
    咱们都是做母亲的,我都舍得让冽儿受苦,贵妃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丽妃悦耳轻快的笑声气得蒋贵妃身子渐抖,那怎么可能一样!
    傅冽本就是一颗废棋,如何能与他的决儿相提并论。
    而且若是决儿被贬为了庶人,还有谁能和傅凛相争。
    待日后傅凛承袭了皇位,傅冽依旧可以做逍遥自在的亲王,可她和决儿就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看着容光焕发、笑意明媚的丽妃,哪里还有当初那失魂落魄疯疯癫癫的样子。
    这母子两人做戏许久,或许就连之前的争吵都是假意而为。
    蒋贵妃冷笑一声,目光阴翳,“丽妃真是演的一出好戏,上辈子怕是戏子出身。”
    丽妃丝毫不恼,只垂首含笑道:“贵妃谬赞了,这皇城里谁人不在演戏,谁人不是戏子?
    你是,我也是,断看谁能将这出戏唱到最后。”
    蒋贵妃重重喘了一口粗气,她不欲再看丽妃得意的嘴脸,转身拂袖而去。
    不过是一时失利,这场戏才刚刚开始,而最后的赢家一定会是她!
    蒋贵妃甩袖离开,丽妃也收敛了嘴角的笑。
    冽儿是无事了,可想到凛儿与她说的宝瑶宫一事,她却不免心中难安。
    到底是谁中途插手,而这人又与珍妃有什么关系。
    在这个角斗场中,她与蒋柔可以说是势均力敌,可事情若是一旦牵扯上那个女人,那她们两个人加起来都不如一个死了的宋卿瑶。
    她面无表情的迈步离开,望着枝上的点点白雪,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那个宛若白梅一般的秀丽女子。
    还好她死了,不然这场戏她们只怕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
    年关将至,各部衙门却都提不起半点喜色。
    户部最先落难,先是谢尚书重伤,至今仍在家中休养,后又一连被罢免了两位侍郎,本就繁琐的事务一下子变得更加繁重起来。
    至于大理寺、刑部、御史台那更是忙上加乱,不出两日的功夫,大理寺卿、刑部尚书还有左都御史便都起了一嘴的泡。
    这案子还有什么查下去的必要?
    陛下几乎都已经将话挑明了,当初怎么判的六皇子七皇子,这次就怎么判五皇子。
    就算会得罪蒋太后、英国公,那也得干!
    除非现在英国公一派愿意站出来保六皇子和七皇子,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不用他们三司在这受夹板气了。
    所以这案子现在能拖一天是一天,最累的不是查案子,而是明明无事可查却还要做出一副忙碌不堪的样子。
    而最怨声载道的便是翰林院了。
    翰林院被烧后,院中无论官职大小,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
    原稿被毁,所幸还有翰林院所备份的副稿。
    可现在副稿变成了原稿,他们就必须再重抄一份出来。
    毕竟陛下的儿子那么多,万一哪天又有哪位皇子想吃烤红薯了,必须得未雨绸缪啊!
    顾二老爷的桌前堆放了厚厚的一堆公文,高的将顾二老爷的身子都挡住了。
    顾二老爷这几日也抄的肩膀酸痛,后背僵硬,可他却每天都充满了干劲。
    原件被烧,他所抄录的东西被承到陛下面前的几率就更大了。
    别人都抄的龙飞凤舞,恨不得用上草书,只有他依旧写着板板正正的楷书,字迹工整清晰,入眼明了。
    顾二老爷满怀希望的铺垫着自己的登云梯,却是不知他早已一只脚踏上了云霄。
    自从与温凉吵过之后,建明帝便整日病恹恹的窝在龙椅上,就连陈总管给他讲的笑话他都听得兴致寥寥。
    建明帝一本一本的翻着奏折,大同小异的奏章看得他更加厌烦了。
    他将手上的奏折一扔,冷哼一声道:“整日就知道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朕养着他们做什么!”
    “陛下勿恼,仔细龙体。”陈总管小心的陪着笑,轻声劝道:“陛下若是看奏章看的累了,不妨看些别的。
    奴才前两日派人出宫买了些最新的话本子回来,陛下有没有兴趣看看?”
    建明帝不喜欢看任何有字的东西,往日里有时间宁愿待着也懒得翻书,但他最近心情的确很不好,便点了点头,淡淡道:“拿来吧,朕也看看百姓们平日都作何消遣,也好更体察民心。”
    陈总管心笑,陛下真是个爱面子的,看就看呗,还非得找个借口来。
    心中虽是腹诽,但还是笑着将几本话本子都呈了上来。
    建明帝随手拿起一本,漫不经心的翻了起来,翻着翻着眉头一皱,随手将它扔在了桌上,又抽了一本别的。
    每本都翻了两眼,建明帝脸色微沉,看着陈总管,冷冷道:“这些话本子买回来之后,你看过了吗?”
    陈总管忙惶恐道:“这奴才怎么敢呢!这是买给陛下的,自然要先由陛下过目了。”
    除了入口的东西需要他们先来试毒,剩下的东西他们做奴才的怎么敢在陛下之前翻阅,那可是僭越呀!
    “朕让你看!”建明帝将几本书扔给他,语气沉沉。
    陈总管有些不明所以,低头翻书。
    这一翻不要紧,陈总管的脸色瞬间变白,且越翻越白。
    陈总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声道:“陛下恕罪呀,奴才真是毫不知情呀,奴才要是知道这话本子里写的都是……奴才说什么也不会把这些东西呈给陛下看啊!”
    陈总管在心里将那个买话本子的小太监狠狠骂了一顿,买什么不好,怎么偏买这些戏说翰林院和国子监走水的话本子。
    这老百姓也真是的,看点情情爱爱的不好吗,走水有什么好看的!
    陈总管正是欲哭无泪,有小太监进殿来送皇子纳妃的章程。
    当日建明帝派人去取,正好赶上翰林院火势滔天,便暂将此事搁置了。
    昨日沈皇后来找建明帝询问此事,建明帝才记起来,便又命人去取。
    陈总管忙起身递呈,建明帝随手接过,心里虽腻烦,但还是打开扫了一眼。
    可就这一眼便让建明帝怔了一下,字体工整饱满,清晰端正,看着便让人愉悦两分。
    建明帝其实很少有机会看到翰林院誊抄的备份。
    翰林院修撰的工作量很大,但要说作用其实不大。
    毕竟不是每个皇帝都如他一样有那么出色的儿子,能将翰林院藏书阁烧的一点都不剩。
    但之前遇到过一些特殊情况,他也曾看过翰林院誊抄的备份。
    凌乱潦草,让人一度怀疑那是用脚写出来的。
    不过他也知道翰林院任务繁杂枯燥,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眼前的这份章程却是字体端正,每个字甚至几乎是一般大小,整齐干净,看着便让人眼前一亮。
    他心中一时好奇,便翻到了卷尾,瞄了一眼留在卷尾的名字。
    这是翰林院的规矩,卷尾要写上誊录之人的名字,若是出现何错处,便能找到负责之人。
    可就这一眼,他便愣住了。
    “顾明哲……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
    陈总管听了,连忙应道:“陛下,这位顾修撰便是顾大小姐的父亲,顾家的二老爷。”
    建明帝呵笑一声,“怪不得!”
    他扫了一眼手中的章程,不由赞道:“这字不是朕见过最好的,但却是朕见过的最为工整的。”
    有些大臣好炫书法,字写起来的确潇洒好看,可那般的字写在奏折里看着反是会让人觉得心烦。
    他一天要看那么多奏章,哪有精力一个字一个字细读,有些人把字写的跟花似的,除了看不出来是什么字,没有任何缺点。
    只不过看得他心烦意乱,很想把写奏章的人从折子里面扯出来爆捶一顿。
    而眼前这字看起来就让人格外舒心,若每天奏折打开后都是这般的字体,他的心情也能好上许多。
    “没想到这顾明哲做事还挺认真的。”建明帝赞了一句,随即又有些惋惜的道:“只是可惜官职低了点,连累的朕又看不到他家女儿了。”
    陈总管细细品着这句话,总觉得陛下这句话说得有些别扭,让人听了难保误会呢!
    忽然,他眼睛一亮,忙去看建明帝,发现建明帝也亮着一双眼看着他。
    两人相视一笑,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这不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吗!
    此时不升官,更待何时!
    至于官职……
    这个建明帝倒是沉思了好一会儿。
    倏然,他轻轻勾了下嘴角,笑得意味深长,显得有些阴测测的。
    顾明哲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升他的职位连圣旨不用写。
    建明帝交代了一番后,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陈总管却是面露些许忧色,“陛下,这样稳妥吗?”
    “有什么不稳妥的!去宣旨吧,正好年关将至,现在还缺人手。”
    建明帝悠闲自得的拿起了皇子选妃的章程,再过几日那几个兔崽子就要被放出来了,该办的宫宴还是要办。
    而且还要办的热闹,办的喜庆!
    翰林院中。
    顾二老爷的顶头上司孙大人拧着眉沉着脸走了过来,他翻了翻顾二老爷誊抄的东西,摇了摇头,“明哲啊,你这般可不行啊,如今翰林院公务堆积,你这速度比起别人来差的太远了。
    你的速度这般慢,会给别人增添麻烦的!”
    众人将深埋的头抬了起来,用无神的双眼看着他,目光并不犀利,却含着埋怨之意。
    每个人的任务都已经很重了,谁也不想再去帮别人分担。
    顾二老爷见状,忙道:“孙大人放心,虽然我的进度慢了一些,但这些我一定都会抄完,绝对不给众位增添麻烦。”
    众人听他如此保证,才又将头重新埋了回去,犹如机器一般的动着手腕,奋笔疾书。
    孙大人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看着顾明哲,语重心长的道:“翰林院是个清苦地,但仕途也并非全然无望,可你若这般自暴自弃,那才真是前路渺茫。”
    顾二老爷忙垂首称是,态度恭敬。
    见他态度好,孙大人便也不再说什么,略一点头,正要离开,忽听外面有传报声,说是陛下口谕亲至。
    众人皆愣了神,茫然的直起身子,眼神困惑无神,似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最后还是顾二老爷低声提醒了孙大人一句,他才反应过来,忙招呼着道:“都还坐着干什么,陛下口谕亲至,还不快出去接旨。”
    众人这才从麻木之中清醒过来,纷纷离开了几乎要生根的椅子,双腿乏力,走起路来犹如提线布偶。
    顾二老爷望着这一幕,心里涌起一抹浓浓的悲哀。
    世人皆说翰林院清贵,却是不知这里能磨掉人身上的生气,就像一座活人墓,虽有生命,却无生机。
    他真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这般。
    顾二老爷随着众人往出走,跪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来传旨的陈总管。
    其实这种小事本不需要劳动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可架不住建明帝心中好奇,他想知道顾锦璃的父亲长得哪般模样,好以此猜测顾锦璃的长相,便只能让陈总管走这一趟了。
    陈总管淡淡扫视了一眼翰林院众人,尖锐的嗓音略有上扬,“哪位是顾明哲顾修撰,上前接旨吧!”
    众人的视线“唰”的落在了顾二老爷身上,顾二老爷身子一颤,心中虽是莫名,但还是立刻走上前去。
    陈总管趁机多看了顾二老爷两眼,不禁暗暗点头,玉树临风,清俊儒雅,相貌不错。
    如此想来,那顾大小姐至少应有中上之姿。
    陈总管收敛心神,面上一丝神色不露,“传陛下口谕。”
    众臣跪成一片,俯首接旨。
    “传陛下口谕,翰林院修撰顾明哲恪尽职守……”
    一连串的褒奖之词向顾二老爷砸了过去,砸的顾二老爷晕晕乎乎,甚至有些词他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口谕传到最后,他才听明白。
    他被调任了,而且还顺带着被升了职。
    他之前只是一个六品修撰,现在却是成了五品的户部郎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顾二老爷自己。
    陈总管也未恼,只笑呵呵的提醒道:“顾大人,接旨吧。”
    顾二老爷如梦初醒,忙叩首道:“谢陛下龙恩,臣接旨。”
    顾二老爷站起身,陈总管笑着道:“陛下今日从翰林院调了一份宫宴章程,正巧是顾大人所誊。
    陛下赞顾大人字迹端正清晰,处事细致,陛下龙心甚悦。
    正巧户部如今正缺人手,最是需要顾大人这般心细之人,还望顾大人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顾二老爷忙垂首道:“是!还请公公向陛下代为禀告,臣必当竭尽所能,以报皇恩。”
    顾二老爷不认识陈总管,但见他年龄不小,身上的太监服侍又与身后一众小太监不同,想来身份必定不凡,是以态度十分恭敬。
    陈总管颔首笑笑,“好,顾大人有这份心就好。
    年关将至,户部最是繁忙,顾大人明日便去赴任吧!”
    “是!在下明白,有劳公公了。”
    陈总管点点头,顾二老爷见他要走,便恭敬道:“在下送公公离开。”
    顾二老爷客气的送陈总管离开,面上挂着亲近的笑意,“今日有劳公公走这一趟,不知我该如何称呼公公。”
    陈总管亦挂着笑,“咱家有幸在陛下身前伺候,众位大人都赏脸面,唤咱家一声陈总管。”
    顾二老爷暗暗心惊,陛下身前的总管太监那可了不得,就连一品大员都得对着客客气气的。
    “原是陈总管,还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顾二老爷态度恭敬,但并不阿谀奉承,是恰到好处的亲近。
    顾二老爷将身上的钱袋解下塞进陈总管手里,“今日有劳陈总管跑这一趟,在下未在府中,身上只有这些薄钱,还望陈总管不要嫌弃。”
    “这如何使得。”
    陈总管推拒不收,顾二老爷却笑着重新推了回去,“这只是喜钱,还望陈总管不要嫌弃钱薄。”
    陈总管闻此便不再推辞,笑呵呵的把钱袋收入了袖中,心中不免惊讶,这位顾大人倒是与他的兄长顾御史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其实五品官员在陈总管面前是远不够看的,可陈总管在宫中多年,看惯了太多的起起伏伏,最是明白宁多一友不树一敌的道理。
    别看今日这顾大人只是个五品郎中,谁知道哪一日会飞黄腾达。
    更何况这位顾大人瞧着是个通透的聪明人,聪明人才能爬的高爬的远。
    顾二老爷一路将陈总管送出翰林院,陈总管笑着回首,“顾大人送到此处便好。”
    顿了顿,陈总管看了顾二老爷一眼,低声笑了笑,“顾大人去户部上任,不需有压力。
    虽说顾府与谢府曾有过些许嫌隙,可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您和谢尚书也就都不要放在心里了。
    陛下钦点您为户部郎中,是相信您的能力,顾大人莫要辜负陛下才好啊!”
    顾二老爷闻言,心中一动,拱手道:“多谢陈总管提醒。在下,明白了。”
    陈总管见此一笑,这位顾大人还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明白人。
    送走了陈总管,顾二老爷满怀心事的往回走。
    他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如愿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如愿离开了翰林院。
    可他偏偏被调去了户部,而户部尚书正是与顾府积怨已久的谢昆。
    陛下此举,不得不让他多想。
    院中众人未散,他们都在用一种震惊诧异的目光看着他。
    尤其是孙大人,他前脚刚教训完顾明哲,结果人家转身便被升了官职。
    这脸打得有些疼。
    顾二老爷被他们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两声,“这些时日多亏了大家的照顾,以后我虽不在翰林院,但亦不会忘记大家的情谊,我们还要时时走动才是。”
    顾二老爷说完之后,院中竟陷入了一众静寂的沉默中,沉默的让人有些许的尴尬。
    见他们不说话,顾二老爷干笑两声,径自迈回了房间,坐回了座位,一如往常的誊抄文稿。
    孙大人进屋后看见他还在誊抄,不由有些惊讶,“明哲,你就不必再抄了,明日你便去户部任职了,这些就放着吧。”
    顾二老爷一边誊写,一边摇头,“在其位,谋其政,我今日既还是翰林院的修撰,就要将手中的任务做好。
    善始,善终”
    众人走到顾二老爷桌旁,看过他的字迹后,都默默无声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们一开始是不服气的,因为顾明哲不是资历最老的,也不是家里门第最好的。
    可现在他们便明白了自己与他的差距。
    孙大人伸手拍了拍顾二老爷的肩膀,发自内心的欣慰笑道:“明哲,好好干吧,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在其位,谋其政,谁都明白的道理,可却只有顾明哲一人做到了。
    这样的人,不管在哪都会出色出彩,前途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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