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缓缓的站起身来。
    “您......”
    “我还站得起来。”赵老笑道。
    “您坐着指导就行,晚辈能听得懂的。”姜然诚恳的说道。
    “不行啊,音配像是给国家留下的财富,我们这些吃着上面的饭,就得把自己能留下来的东西,都留下来,不仅要留下来,还要完美无缺。”赵老笑着说道。
    “本来是想要让我女儿来音配像的,她跟我学了这么多年,也不差什么,但是她配了那么多场,也有些乏累了,谁来都一样,这个东西,倒是没有什么讲究的,况且我就能教你这一出罢了,再多了,我也教不动了。”
    “这,那您当心身体。”姜然轻声说道。
    赵老笑着摇了摇头,“我学了一辈子戏,还从没有想过哪一天自己走不动了,唱不动了,只要是能唱一天,能跑一个圆场,能挥的动水袖,能说明白戏词,就不会让人小瞧了咱。”
    站起身来,说道,“张珍一段唱段之后,伏案假寐,鲤鱼仙子冲上寒潭来。”
    “紧接着,是一小句,这一小句,就要抓住观众。”
    紧接着,老先生唱了起来。
    “跃寒潭,冲银雾,忙把岸上。”
    用本嗓唱,并且只是哼哼着,降低了数个调,但是就是那么好听,好听到了一定的程度。
    姜然不得不赞叹大宗师的实力,这就是大宗师,没有什么花哨的音,仅仅是一句唱词,就能够抓住观众。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大宗师的唱段,仅仅是一小句,就能够让人彻底的陷入进去,让人知道,这是在演这个人物。
    后面的调门略有提升,但是依旧是不高,韵味,却是现在的京剧演员十匹马也赶不上的,哪怕是姜然自己也是一样。
    这种唱腔,后人可以临摹,但是却无法能够描摹出来那种韵味,画龙画虎难画骨,就是这般的道理。
    经过了生活,经过了无数次的唱,每一次,都是有着新的感悟,这些感悟堆积到了一起,这是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老先生这声腔的一扬一抑,如同幽咽泉鸣,如同清水之中投入一块石子,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姜然和两人都是认真的观看着,姜然跟随者老先生做身段和唱一些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唱腔。
    赵派独树一帜的根由,在于能够赵老对于人物有着自己的理解,并且用声腔来表达出来,哪怕不是这个腔,用其他的声腔,来表达和赵老同样的情感,这也是赵派。
    并且这个赵派不是自己封的,是一位滔天大人物,在看过了赵老所演的《玉堂春》之后,直接开口说的。
    赵老拿捏着手中的动作,没有水袖,却是用兰花指轻轻地摆动,硬生生的有了一种挥动水袖的轻盈之感。
    双目时而灵动,时而低沉哀思,更是时而有些娇嗔和天真烂漫。
    这些,依靠着声腔和表情来传达出来,几人看的聚精会神,姜然更是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老太太已经是返璞归真了,每一个一举一动,都是戏,都能够让人在那一丝一毫之中找出一段故事来。
    细节更是做到了完美无缺的程度,该笑的时候,掩面一羞,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将鲤鱼的淳朴自然演现的淋漓尽致。
    美!
    绝对是一种超乎寻常的视觉享受!
    姜然是彻底的拜服了。
    ......
    从练功房里走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
    姜然仍然是觉得有些回味无穷。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老先生都能够荡漾出无限的情思来,将一个鲤鱼仙子演活了,将这出戏演活了,整个人就像是生在这场戏之内的一般。
    唱腔,身段,眼神,乃至于极为富有生活化的表情,唱念做打,无一不是在抓人,无一不是在戏内,活灵活现。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却是演出了十八岁少女的种种,没有丝毫的表演痕迹,一切都是极为的自然,像是清风拂柳,像是水上行波。
    从没有任何的痕迹,更不像是表演。
    老先生将身段都是做到了位,恰到好处的给姜然展示了一番,至于说唱腔,老先生的嗓子已经跟不上了,但是仍然在很多时候,依旧是不降调的给姜然展示了一番,目的就是为了让姜然能够感受到,这个调门,就要吊在这里,不能落下。
    声音能够传达情感,表达心境,惊诧,欢喜,悲伤,每一个到了极致,都有一个高腔来想随着。
    声音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是有些塌了和倒字,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塌了依旧可以喊上去,哪怕是用本嗓,依旧是足够让人听出来其中的韵味,字倒了,更有一种派别感,赵老说过,赵派,自始至终,都只是学她一个人而已。
    而刚刚在练功房之中的几个小时,相当于老先生是将这一出戏,重新的给姜然演了一遍。
    仅仅是一遍,姜然便记下了其中的身段和唱腔,学习能力锻炼的极为的迅速。
    “老了啊。”赵老用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被女儿扶着坐在了椅子上。“小时候,我也像是小家伙一样,学戏,极为的迅速,几乎是只要你唱一遍,我就能记下了七七八八,你再唱几遍,我就能全部的学下来,之后去自己排出来这场戏。”
    “但是,小然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因为穷啊,那个时候,饭都吃不上,唱不好戏,就饿肚子啊,并且,也真没有几次看戏的机会,因为看戏要钱啊!”
    是啊,看戏要钱,多么简单的道理,在大宗师口中说出那段往事,却不禁让人有些唏嘘,穷苦人家,学戏,太难了,但是学戏的也往往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想要唱成角儿,唱到火遍大江南北,在那个时候,多难啊!
    “我们就蹲在墙根上听戏,不仅仅是要听,还要记下来,因为你这一遍能听懂了,能学了个大概,就不用再多学几遍了,没钱看戏啊......”
    姜然略微有些默然,李祖光也是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一场戏,真的有人手把手教你,得需要多少钱!
    那个时候,只能是偷戏,你自己多听几遍,看会了,也就算是偷学到手了,也就不用请老师来教了,当然,唱戏也需要天赋,没有天赋,连戏词儿都记不住,还谈什么学戏。
    老先生至少有一半的戏都是偷来的。
    那个时候,穷啊,大家都是一样的穷,所以梨园行有那么多的规矩,唱戏,成角儿了,能赚钱了,前三年的钱,全部归老师所有。
    成了角儿,那自然是祖师爷赏饭吃,上不去场子,怎么样,跑天桥上唱几个,也能赚几个镚子。
    “行了,小然,你今天能把这出戏学到手,就算是没白来。”赵老很高兴,说道,“我会找几个角儿给你配戏,剩下的,我已经教不动了,你自己去听,去看。”
    “甚至于说,去教他们,他们都是跟我合作过这出戏的,甚至还有我在二十年前《碧波仙子》的录像,你也可以去看看,那里面,配戏的只需要照搬就可以了。”
    姜然有些动容,老先生是准备好了一切,重重的点了点头,“多谢老师。”
    “看着你们能够成长起来,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激励。”老先生笑着说道,“以前的我呢,还没有收徒这个想法,甚至连音配像这个想法都没有,因为我脾气不太好,再加上身段嗓子也不行了,很少有这么酣畅淋漓的教戏机会了,恐怕以后也不会有了,身体落下了。”
    老先生有些唏嘘,当年的她,二十多岁,就站在了跟梅祖并列的巅峰,是旦角流派的创始人,成为了京州京剧院的九大奠基人之一。
    哪怕是现在,依旧是声腔变化自如,用本嗓,依旧能够教出一出完整的大戏来。
    “你就先回去吧,你不是还要录节目嘛,等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我把你们叫到一块,排练一下,上面对于音配像挺关注的,我们也不能掉链子。”赵老说道,“但是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该忙就去忙你的,年轻人嘛,应该有点自己的视野。”
    “哎,您老保重身体,没有录制的时候,我会经常来看您的。”姜然笑着挥了挥手。
    “嗯,好。”赵老也是有些欣慰。
    她这一辈子,将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遍了,哪怕是到了老年这个岁数,也依旧是少有人来往,当然,她也不在意这个,她有观众就够了。
    现在能够有一个少年,来传承自己的艺术,也算是一个心愿就到此了了。
    艺术从来都不是为了单个人诞生的,需要有志同道合的人,赵派从无到有,都是经历过漫长的时间考核,哪怕是已经是成就大宗师,艺术上占据了巅峰,依旧是有人质疑有没有资格立派。
    但是谁知道呢,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从她踏上舞台的第一刻开始,就证明了她是有资格来这个行当闯一闯。
    老人闯了一辈子,也该有点自己的东西了。
    艺术是看不清前路的一片小船,经过漫长的狭窄,最后,用自己来照亮前方,无论你什么时候到达,岸就在那里,就在前方,不信你抬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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