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枝,除草,挑粪。
    时左才干活的节奏有条不紊,周围的人,无论是学生,还是看他不爽,有心寻衅的教官,都避之不及。
    教官们对学生的凌辱还在继续。
    穿插在其中,年纪一大一小的两名男生,表现得却像是局外人。
    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与身上沾满粪便恶臭的人搭上关系。
    破零班的学生有那么几个或多或少也从中领悟了二人的意图,但想要照做时,还是没能够狠下心来。
    李维寅走到化粪池,又提了两桶粪水,走在回程的路上,摇摇晃晃。
    他毕竟只有十三岁,又在亢龙书院待了一段时日,伙食营养跟不上,病恹恹的,不能像蓝思琳那样游刃有余地完成工作。
    力气有限,笨重的木桶自然提得不远。到了半途,他便放下粪桶,吃力地喘着气。
    远处有教官看见这一幕,按规矩来说,是要被罚戒尺的。但一想到他身上沾满了粪水,那教官便望而却步,视若不见了。
    休息了一阵,李维寅便再次将粪桶提了起来,刚想直起腰,一只手却按在了他的后颈。
    李维寅心下一凛。
    “怎么抬得这么辛苦啊,维寅?”
    听见这道声音的瞬间,无数的鸡皮疙瘩从后背绽起。李维寅僵硬地扭过头,瞳孔收缩。
    梁教官的喉咙处还缠着绷带,脸上带着阴森森的狞笑,对“哑巴”耳语:
    “这么多天没见到我,有没有想我啊?”
    他的手从李维寅的后颈往下抚摸,指尖掠过脊背,抵在后腰上,又慢慢下滑,到接近尾椎骨的地方。
    深深的恐惧填满李维寅的胸腔,他身子一颤,整个人踉跄向前,与梁教官拉开了些许距离。
    梁教官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怎么了?维寅。你这样是不对的,知道吗?”
    他一步步朝前走去,李维寅又后退了几步,踩到地上的石头,绊倒在地,用双手支撑着往后爬。
    梁教官还在接近。
    “我劝你乖乖听话,不要惹我……”
    “我在医务室里躺了几天,心情一点也不好……”
    “我快要憋坏了……维寅。”
    “你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今晚放学了也跟我去器材室,好不好?”
    李维寅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面如金纸,惊慌的情绪满溢而出。只有在这一刻,向来不苟言笑的他,看起来才像是个十三岁的小男孩。
    梁教官慢慢蹲下身,脸上流露出痴迷的神情,一点一点逼近。
    随后,眉头皱起,干呕了一阵,捂着鼻子:
    “操,这什么味道?”
    李维寅迅速反应过来,站起身,绕过他:
    “我把粪水倒在身上了。你手上也有。”
    梁教官猛然低头,甩着手上湿漉漉的液体,面庞扭曲,大骂晦气。
    李维寅提起两只粪桶,扭头便跑。
    时不时有提着粪桶路过的学生,诧异地看上两眼,又扭过头去,匆匆离去。
    在所有教官里,破零班的人们最害怕的便是这姓梁的教官。
    倒不是因为职权大小——事实上,他与其他的教官拥有一样的权利,领的是一样的薪水。
    但他在亢龙书院待的时间最长,折磨学生的手段也最为恶劣,无所用之不及,学生们纵是在噩梦里梦见他都会被生生吓醒。
    李维寅跑回观赏园,寻了个角落继续施肥。过了一阵,园林门口处传来骚乱声,有个女孩在施肥时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被追回来的梁教官正好看在眼里,抓着她的头发拖行了七八米,园林里回荡着刺耳的惊叫和哭声。
    “嫌弃臭是吧?受不了是吧?过来!”
    梁教官推开花坛边一名正在施肥的学生,指着那只倒了一半的粪桶。
    “把手给我泡进去。”
    “对不起老师……老师我错了……老师……”
    女孩跪在地上,拉着他的大腿,泣不成声,梁教官将其一脚踹开,仍不解气,骂骂咧咧地把她拽起来,在女生剧烈的尖叫和挣扎中,将她的双臂按进了粪桶里。
    园林的另一处,时左才仍旧沉默地给眼前的花圃施肥,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视若罔闻。
    ……
    忙活了一整个上午,破零班的学生们轮流到洗手池清理了一番身上的污渍,便回到宿舍,领了各自的饭盒,赶到食堂去了。
    ——当然,为了确保自己的午餐体验,教官们特意勒令时左才和李维寅二人在去饭堂前,花十分钟回宿舍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待回到饭堂里,破零班的学生们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自从上次方常一众“越狱”的事件发生后,学校的窗户已经被临时加固了一道,窗外的围墙也特意装上了许多碎玻璃。想要故技重施只不过是痴人说梦。
    走到打饭窗口,李维寅照例没有拿到什么像样的饭菜,半盒米饭,几棵蔫吧的菜叶,浇上了一勺剩下的汤汁。
    他习以为常,自顾自地端着饭盒坐到后厨门前,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与世隔绝。
    破零班用餐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不到,他又专门回了趟宿舍洗了个澡,剩下的时间不多。所以要尽快将午饭解决。
    好在这次不用浪费时间挑出饭里的蛋壳。他刚扒了两口味如嚼蜡的米饭,便听见一道渐渐走近的脚步声。
    他抬头,面露惊愕。
    那个叫做蓝思琳的学生,在同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
    学校的饭桌有很多张,呈长方形,是不易燃的塑料桌子,每张能坐下十几个人。
    蓝思琳其实离他颇远,在对角。
    但长久以来,都不曾有人愿意和他共坐一桌。久而久之,他已经把这里当做了这里的领地。
    而现在,那个叫蓝思琳的人,就仿佛是初来乍到的愣头青,毫不在意地闯进了本该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小小天地。
    这让李维寅感到很不自在。
    极度的不自在。
    但他却不能做什么。
    因为这张桌子并不属于他。尽管在所有人约定俗成的观念里,那是只有他一个人会坐的位置。
    他也不可能主动说些什么。
    他之所以被人叫做“哑巴”,自然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从来不与任何人主动交流。入学半年,他没有结交任何一个朋友。
    李维寅不需要朋友。因为李维寅甚至不需要活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兴许他活到13岁唯一的理由是他害怕死去。
    死后的世界,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是哑巴,却不是木头人。尽管他善于隐忍,但他也害怕痛楚。
    他害怕死后,痛苦会持续到永恒。
    作为天生的阿兹伯格症患者,他总是习惯性地了解自己不了解的一切,以此换取微薄的安全感。他害怕未知。
    也害怕死去。
    而如今,他的生命中,或许又闯进了一桩未知的事物。
    那是一个人。一个叫做蓝思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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