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放下笔掏出手机,在备忘录的“地名”条目里,增加了三个字:言家山。
    然后继续写作业。
    这是他少年时代就养成的习惯,脑子里如果突然蹦出什么人名、地名、甚至某种古怪的想法,就马上记下来。
    很早他就明白记忆是靠不住的,一个人不可能回想起忘记了什么。
    老师也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他每天都作梦,又多又乱,有时候也把比较特别的梦尽量还原,然后写一篇梦境日记。
    这个习惯早熟而且怪异,可他就是喜欢这么做。
    最早他将这些东西工工整整记在一个笔记本上,小心地避开妈妈的检查,上高中以后有了手机,就记在备忘录里。
    虽然记录成了习惯,可他一直也没想明白记这些有什么用,只是觉得不记下来有点可惜。
    其实记这些真没任何用,尤其是那些梦境,过一段时间自己再看,已经完全不知所云。
    不过他依然坚持记录,无疑是一种执念。
    “唐风,等会我可能有个快递送来,你帮我收一下!”
    住在隔壁间的田克出门吃晚饭,临走喊了一嗓子。
    唐风都还没来得及随口应一声,他已经重重关上门走了。
    这家伙就是人粗力气大,每次关门都像是赌气而去。
    一年前妈妈去世了,唐风就把隔壁间转租给了同校的体育生田克,赚点生活费。
    这家伙大咧咧好相处,唯一的毛病就是经常把女朋友带回来啪啪啪,惊天动地。
    唐风很想主动和邻居们解释,那不是他干的。
    不过也有小福利,他那学游泳的女朋友从不避讳穿着三点内衣在家里走来走去,而且经常对着唐风意味深长地微笑。
    唐风从不搭理她,他怕挨揍,也担心中了仙人跳拿不到房租。
    从四、五岁有了明确记忆起,唐风的脑海里时不时就闪现一些东西,大多都是人名、地名,非常清晰。
    出现这些时,通常会伴随一张面孔或者一幅画面,让他有种熟悉感,但想认真看清时却又变得抽象。
    偶尔他还能听到说话声,往往比较含糊,一闪即逝,刹那便空灵而遥远。
    这些意念都是片段的,无法连在一起,构不成情节,更没办法串成一个哪怕很简单的故事。
    从来就没有。
    妈妈一直就不喜欢听他说起幻想中的这些,最后干脆禁止他说出口,尤其有外人在时。
    按理说这像是幻听、幻觉一类的精神病症状,可深爱他的妈妈却从未带他就医过。
    四岁时唐风听清了一首诗,一个女孩用稚嫩的声音朗诵:“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于是他就大声地念给妈妈听。
    他还记得妈妈当时惊慌恐惧的眼神,然后莫名其妙就把他揍了一顿,从此他再也不敢轻易提起这类事情了。
    长大后唐风查过,那不过是北宋大诗人陆游的一首闲情诗,不知妈妈为什么那么大反应。
    仅仅因为这首诗没人教过他?
    自学成才的好孩子却挨揍,有天理吗?
    唐风记得六岁上小学时,自己的班主任是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对他很好。
    老师说他的手掌肉嘟嘟很温暖,于是经常牵着他。
    也许是为了亲近老师,他把自己的小秘密说了。
    事态发展出乎预料,班主任对他的小秘密没多大兴趣,反而把妈妈叫到办公室,很严肃地谈了话,要求家长必须尽到职责:“如果您不能尽快带唐风就医,我们校方将介入这件事!”
    唐风成了一个未经诊断医疗的小精神病患者,而妈妈涉嫌虐待。
    结果妈妈第二天就带着他离开了那座城市,再也没回去过。
    他还记得在火车车厢黑暗的连接处,妈妈抱着他泪流满面:“宝宝,不是妈妈不给你治病,你这不是病,也许等你长大了,妈妈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听妈妈的话,以后不要再说起这些了,如果被坏人知道了,会非常危险的,答应妈妈不说了好吗?”
    这件事把年幼的唐风吓够呛,从此以后真的闭了嘴,再也没对外人提起过自己的所见所闻。
    差不多八岁左右,他控制不住地开始偷偷记录这些一闪念。
    十一岁时被妈妈发现,把笔记本拿去烧了,还对他大发脾气,差点又挨一顿揍。
    他记得妈妈当时气得发抖,厉声质问:“你记这些干什么?你想证明什么?”
    那时候他真的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自己记这些到底要干什么呢?
    难道想证明自己有前生?
    他上网查过那些人名、地名,一无所获。
    没有什么能够勾起他进一步回忆的提示,甚至绝大多数地名查无此地。
    反而时间长了再看那些记录,疯言疯语透着神经兮兮,看多了居然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然而他就是无法遏制记录的欲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
    六岁那年妈妈直接带着唐风来到南方最大的城市里,淹没在千万人海中,过了平淡如水的十年。
    虽然唐风一天天长大,可妈妈却没有如约告诉他任何秘密,也许在她眼里,自己的孩子永远也长得不够大。
    一年前妈妈趴在公司办公桌上午睡,居然心脏病发作,悄然去世了。
    唐风变成了孤苦伶仃的高中新生。
    妈妈留下的积蓄不多,她所在的公司给了点补偿,勉强够唐风继续租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清贫度日。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的印象中没有这个人,妈妈也从没有提起过,他跟随的是妈妈的唐姓。
    在唐风的记忆里,他们没有亲戚朋友,也不与任何人来往,完全母子相依为命。
    长大后他曾经问起过父亲是谁,以及有没有其他亲戚,妈妈居然一问三不知,而且不允许他再问起。
    现在想起来,妈妈可能也有点心理问题。
    不管心理问题多大,也没心脏问题大,那要了她的命。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马上就要期末考,课业很紧张,然后就将开始决定命运的高三。
    唐风收拾了作业,盘算着是不是该犒劳一下自己,别再吃番茄蛋面条。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而且连着按了三下,显得有点急。
    田克等了一下午的包裹,结果他离开才几分钟,快递就到了。
    唐风趿拉着拖鞋,赶紧去开门。
    然而站在门口的并不是快递员。
    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男人,看上去不到三十,两手空空却穿了一件透明塑料雨衣。
    外面并没有下雨,六月天气温不低,谁没事穿着闷热的雨衣?
    唐风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场景他似乎在哪见到过!
    瘦小的男人,戴着无框的眼镜,黑衣灰色休闲裤,脚上穿着一双藏蓝色的匡威鞋。
    尤其是这男人阴郁的眼神和下巴上刮干净又新冒出的胡茬,唐风绝不陌生!
    唐风觉得自己就要想起什么了,某段记忆几乎已经呼之欲出!
    然而还没等他最终想起,雨衣男已经开了口:“唐风?”
    声音低沉,略微有些沙哑。
    找我的?知道我的名字?
    唐风本能地:“啊?”
    完全猝不及防,雨衣男猛地扑过来,右臂搂住他,左拳对着唐风上腹就是一击!
    唐风大吃一惊!
    剧痛之外有侵入感,一把刀刺入了他的体内!
    这一刀非常专业,避开了肋骨、刀尖向上,直戳心脏!
    唐风觉得心脏有一种爆炸感,然后很明显地停止了跳动!
    绝大多数时间没有存在感的心脏,一旦停跳,感觉居然如此清晰!
    雨衣男非常快速地连戳三刀,鲜血喷到他的雨衣上!
    他顺势将已经瘫软的唐风放平在地上,动作非常熟练!
    自始自终,唐风居然没来得及挣扎一下!
    所有的活力伴随着血液在流逝,他知道生命即将终结!
    这一切似乎是宿命!
    他的眼睛已经开始麻木,无法再转动,木然瞪着俯身查看的雨衣男!
    他已经想起来了,这个男人曾经出现在自己幼年的梦里!
    在那个梦里,他杀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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