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睿被带到县狱里边。他一路上问了很多遍:“你们捕我作甚?我只是赌钱而已,又非杀人重罪。你们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奉了田丰的命令?田丰想干什么?”
    牵招等人都不理他。这让他越发的忐忑不安,越发的失魂落魄。他被带入县狱时,夜已降临,狱中没有窗户,潮湿冰冷,黑暗阴森。
    狱卒拿得有火把,将狱内映亮。火把的光闪烁不定,随着狱卒的走动,时而映照到墙壁上的血迹斑斑;时而映照到临墙而放的一个矮案,案上放了好多种刑具。除了案几、刑具、处处可见的血迹之外,墙边还有个火盆,火盆里生着火,盆里放着两根烙铁。陈睿此时又是害怕、又是冷,不觉得温暖,上下两排牙齿不住地打架,“咯咯咯”直响。
    狱卒架住他,把他扔到墙角。一名隐元武卫笑道:“瞧他这一副窝囊样,刚才吃酒、赌钱时多么威风,这会儿却连站都站不稳了,眼泪、鼻涕也都出来了。牵君,你们就算现在问他,怕也审不出什么来。以我看来,不如先把他先丢这儿冻上一晚。等他被冻清楚、冻明白了,明儿再来审也不迟。”
    陈睿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有时候就会想得多,想得多难免就会恐骇忧惧。他缩坐到墙角,用手抱住腿,惊恐地仰头看着牵招这些人,只觉火影憧憧中,他们这些人就像是从地狱里来的恶鬼一般,闻着县狱中那特有的腐朽、血腥、恶臭之味,他哀求似的说道:“牵君!是小人的家主得罪了您和田公,不是小人得罪了二位啊!求你们饶了小人罢!”
    牵招问隐元屯长:“君如何看?”
    “小丙说得对,先把他丢这儿一晚,明天再来审。”
    “好吧。”牵招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陈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想要拦住,又不敢。火光渐渐远去,出了县狱的门。众人尽数出去后,随手把门关上,狱中复又重归黑暗,如墨染也似,伸手不见五指。
    他绝望之极,自知今番怕是难逃劫数了,浑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就都被抽走了似的,手脚酥软,不由自主地往边儿上靠去,感觉碰到了一个软乎乎的物体,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东西外边似乎套了个布,摸着跟一条腿似的,随着他的触摸,那东西还动了一动,哼唧了一声。
    早在上古之时,国人就信巫、鬼。从前秦至今,神仙之说盛行。近数十年来,因朝政黑暗,民不聊生,加上疫病迭起,故而巫风更盛,鬼道愈炽,有许许多多的神鬼故事在民间流传。这其中,又因为亭舍多在荒郊野外,是为“野亭”,加上入住的多是外乡人,不了解本地风土,所以这些神鬼故事又大部分都是以亭舍、监狱为背景的。
    陈睿从小到大,也不知听了多少此类故事。他大叫一声,毛骨悚然,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了许多监狱、亭舍的鬼怪传说,狸怪?犬怪?冤魂索命?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翻身跃起,不要命地往门口冲,想要逃离这一条似腿的物体,途中因为室内黑暗,看不到东西,接连摔了两个跟斗。
    他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外逃,一边惊慌失措地叫道:“是什么?是什么?……,哪里来的腿?哪里来的腿?……牵君!你们要问什么?快回来,快回来!我什么都说!”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月色透进来。陈睿扑过去,也不管是谁,抱住了开门之人的脚,涕泪满面,叫道:“这狱中有鬼!这狱中有鬼!求你了,把我放出去,我什么都说!”
    听到一阵轻笑,模糊着眼抬头看去,见是小丙。小丙低着头,瞧着他,笑道:“哪里来的鬼?”
    陈睿抹了把鼻涕,伸手往后指,颤声说道:“墙角!墙角!”
    牵招等人听到了他的叫声,也都转回来了,站在小丙的身后,闻言,面面相觑,牵招看了看身边的牢头——牢头说道:“这无胆竖子不会是把明日行刑的死囚当成鬼了吧?”
    陈睿莫名其妙:“死...死囚?”
    这死囚因为家里没给牢头、狱卒送钱,最后一顿断头饭没给安排,牢头就丢了半拉饼子,搞的死囚现在是勉强吊住一口气,奄奄一息了,也所以,陈睿摸他的时候,他只有力气动弹一下,哼唧一声,没料到陈睿这胆小的,竟就把他当成是鬼怪了。
    牵招等人本来商量,这陈睿乃是渔阳田氏的得力干将,怕不是个弱茬儿,要想掰开他的嘴,让他诬告东家,恐怕不容易,少不了严刑拷打,俱都提足了劲儿,做好了攻坚的准备,却是没有想到,一个死囚就把这个麻烦解决了。诸人既觉得好笑,又都登时如释重负,暗暗松了一口气。
    接着连夜提审,将陈睿带入堂中后,按照田丰的吩咐,牵招什么都没问,直接开口就问道:“你在渔阳田氏多少年了?”
    “七年了。”
    “那你必定知道他家的底细了?”
    “是。”
    “我听说渔阳田氏常有妖言,并经常假托神怪,以图谶蛊惑人心,行诅咒之术,且有杀不辜三人祭祀等诸般不道的恶罪,你给我一一讲来。”
    “妖言?图谶、诅咒?杀不辜之人祭祀?”
    如果说陈睿此前只是惧怕个人的安危,但对田丰到底想干什么还不太清楚的话,那么,在听了牵招这句话后,他已经完全明白了田丰的用意,彻底地面如土色了。——田丰不是想杀一两个人为自己报仇,而分明是想将整个的渔阳田氏全部灭族!
    妖言罪和诽谤罪常常连用。诽谤是诽谤国家朝政;妖言是指过失之语,即因不慎而说错的话,与后世的“诈为鬼神之语”的妖言不同,凡被加上此罪名者,必致极刑。
    假托神怪、图谶、行诅咒比妖言更厉害,凡是和它们牵连到一起的,十之六七就会被戴上“大逆”的帽子,一旦立案,轻则诛三族,牵连再广一点的话,杀个成千上万人都不是问题。
    “杀不辜三人祭祀”,指的是类似灭门的恶行,杀人一家三口。
    此三罪,皆为“不道”。如果确定下来,连三岁小孩儿也知,渔阳田氏定被灭族,而像陈睿这样的门下宾客,也会难逃一死。他跪在地上,口干舌燥,这么冷的天,汗流浃背。
    他嗫嚅地说道:“‘杀不辜一家三人’,渔阳田氏确有此罪,但是不是有妖言、图谶、行诅咒之罪,我不知道。”
    牵招高坐在他的面前,伏下身子,盯着他,低声地慢慢说道:“依律:‘先自告除其罪’。又,‘造意者重惩,从者轻处’。你只是田氏的一个宾客,不是造意首恶,如果肯自告,主簿必能使你脱罪,而如果不肯自告……你觉得你还能活过今晚么?”
    “造意”就是首犯的意思。两汉的律法强调故意和首恶,凡属此类,必从重处罚,而若非首恶,在犯下罪行后如果能“先自告”,也就是自首的话,可以“除其罪”。
    陈睿知道自己若不好好配合,必无活路,又在狱中被死囚吓了个半死,胆气早无,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存侥幸之心,不再抱任何幻想了。
    他悲哀地想道:“渔阳田氏,你们全看错田丰了!”
    他终于举起了头,说道:“我说,我说。我自告,我自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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