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督,抓到了十二名逃兵。”一个灰头土脸的军卒,匆匆赶到了张世泽的身边,气喘吁吁的汇报着。
    张世泽瘫坐在地上喘着气,刚打了一场硬仗,将阵线守住了一整天,已经完全身心俱疲的张世泽,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
    他受伤了,三创,伤口都不是很深。
    张世泽听到这样的话,整个人就窜了起来,跟着军卒离开了战场,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十二名逃兵。
    “全都砍了!把人给我挂起来!”张世泽气急,踹倒了一名逃兵,又恶狠狠的啐了一口。
    若是辅兵逃营,他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这十二个人是地地道道的正军!居然在全部扑出去杀敌的时候,临阵脱逃,按律当斩。
    “等一下,等一下!”杨山赶紧阻拦了要挥刀的让义愤填膺的军卒们把手中的刀放下,才苦口婆心的说道:“张军督,这不能砍。”
    张世泽一把揪住了杨山,愤怒的说道:“临阵脱逃,按律当斩!怎么就斩不了?要不你来当这个军督?”
    张世泽早就对杨山不满了,但是他之前一直没有表现出来,这杀个逃兵,杨山也要管,若非杨山跟着老国公出生入死,此次作战又是一马当先,他还以为杨山也要做逃兵呢。
    杨山陪着笑,总算是让张世泽松开了手,从一个参将手中拿过了一份圣喻说道:“万岁爷亲自下的旨,逃兵不斩。”
    “什么玩意儿?!”张世泽一把抄过了圣喻,又看着跪在地上的逃兵,心里就是一肚子火没地方撒气,但是万岁爷亲自下的旨意,他只能遵从。
    杨山点头说道:“按照万岁爷的指示,他们需要脱掉戎装,愿意留下的去辅军,若是还要回家,就让其回家。除非从他们身上搜到堪舆图、军使密报等物,否则是杀不得的。”
    “馋臣妖言媚上!”张世泽拿着手中的圣喻,整个人气不打一处来,想把圣喻给摔了,却又不敢,最终将圣喻递给了参将,气急败坏的要回营。
    杨山亦步亦趋的说道:“世子爷,这事万岁爷是跟袁太保、孙帝师、张国公商量了很久,才终于确定下来的,逃兵逃营,只要不做破坏,只是畏战逃命,则能不杀就不杀。”
    张世泽脚步一个停顿,嘴角略微有些抽搐,馋臣妖言媚上,袁可立、孙承宗、张维贤,一个太保,一个兵部尚书,一个二百年的国公府的国公,这要也是馋臣,那天底下还有不是馋臣的臣子吗?
    可是其中的逻辑,他完完全全想不明白,这临阵脱逃,最容易动摇的就是军心,结果最大的震慑手段,杀人,都不让了,这还怎么打仗。
    万岁爷不通军务,这几位爷也不通军务吗?
    “这逃兵不杀,可不是单拎个的一条,是九个关于十个纠正上的讨论,御驾亲征前,文渊阁才正式拟诏下达了这样的军令,你不看可以,但是你得遵守。”杨山又将圣喻拿出来。
    “你拿给我研究研究。”张世泽终于不再生气,他真的是第一次看到这份东西,勇字营自从万岁爷御驾亲征之后,就开始了急行军,整个急行军如同催命一样,好不容易休整的日子,都睡的跟猪一样,哪里有空研究这些个内容。
    张世泽才通篇读完了圣喻,逃兵不杀,是最后第九个关于,关于盲目冲动的表现中的最后一条,说是斩杀逃兵和军队肉刑制度的盲目冲动。
    他这才彻底明白了万岁爷这份圣喻的逻辑。
    盲目冲动的斩杀逃兵和实施肉刑制度的惩戒制度,并没有正面效果,反而是对士气的进一步打击。
    斩杀逃兵是为了威慑未逃营的军卒,这些未逃营的军卒,看着昔日的袍泽死于刀下,又是何种感受?真的能震慑那些想要出逃的人吗?
    效果有限的同时,也会让整个军卒离心离德,最终本该拧成一股绳的军队,反而成为了一盘散沙。
    而耿如杞也曾经深入实践过两种方式,最终发现,斩杀逃兵只有负面作用,没有正面效果之后,也同意了万岁爷这份看似离经叛道的九个关于,十个纠正。
    最后一个关于盲目冲动中,有五个表现,斩杀逃兵和肉刑只是其中一个表现罢了。
    “都说万岁爷不通军务,再说万岁爷不通军务,一张圣喻拍死他。”张世泽仔细研读这份圣喻,不住的啧啧称奇。
    很有趣的一封圣喻,他这份属于年轻冲动型将领、世子爷特供版,上面有万岁爷、张维贤、袁可立、孙承宗、耿如杞的亲自批注,这份批注比圣喻本身要冗长很多很多,解释了许多张世泽心中的诸多不解。
    九个关于,十个纠正,每一个关于都对应了一个纠正,而单拎个的一个纠正,并非自古以来军队的陋习,而是大明特有的军队陋习。
    自从土木堡之变后,京师三大营,十七万军,彻底被规划到了兵部之后,大明军将,从上到下都被打断了脊梁骨。
    门下走狗,丢人不?丢人。
    可是军将们敢自称门下走狗,至少都是千户以上级别,才有这个资格,自称是某某门下走狗,没到某种级别,是没有资格自称门下走狗的。
    总兵、副总兵、卫指挥使、千户,要给兵部和兵科上手本的时候,比较讲究身份的人,自称“门下小的”,或者自称“门下走狗”。
    守备、把总、百户一下,给兵部和兵科上手本、送礼、拜帖,都需要用小一号的细毛笔,小字写上:“沐恩晚生”。
    类似于张世泽这种将门世家、国公府的主儿,拜谒文臣时,要着戎装,左刀右矢,帕首袴靴,入门就拜,自称走狗,否则就别想办成事,除此以外,还要给门房、奴仆们准备一份小礼物,否则门房甚至都不给你通禀。
    也就孙传庭这类天子亲军能够硬气点,受了委屈直接跑到乾清宫向万岁爷告状,才不受这个气。
    比如五军营要到户部支取粮饷火药等物,按制度走没问题,但是要是取棉衣棉服这类军需品,那就得生受这份气。
    戚继光厉害吗?从南到北,光之威名暴于四野。
    蒙兀、建奴、倭寇无不闻风丧胆,但是戚继光去户部、吏部、兵部办事的时候,不一样是四处送礼、拜帖,自称走狗,入门就拜,还要给各种奴仆送礼去。
    这还是戚继光和张居正有海狗胆的交情上,否则戚继光还不一定办成事。
    连戚继光都是如此。
    也就是孙传庭、卢象升、耿如杞这一类的新兴将领们,不用受这个窝囊气,有事没事就去乾清宫告状,没办法,谁让这些将领圣眷正盛呢?
    第十个纠正,就是纠正这种走狗风气,没有关于。
    在万岁心中,这不是思想错误问题,而是根本性错误问题,没有什么解释,就是不让这么干了。
    “世子爷?”杨山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来到了中军大帐,还端着盆,打了一天仗,都得去渠沟洗澡,否则不让睡觉,伤口还要用蒸煮过的水清理。
    张世泽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严肃的说道:“按照这九个关于,十个纠正,你不能喊我世子爷,要喊我张军督。”
    “小的是国公府的家仆,所以才喊世子爷的。当着旁人不会喊的,公论公,私论私。”杨山一脸笑容的说道。
    张世泽脸色一垮,满是疑惑的说道:“杨叔,你说我的命贵吗?”
    这个问题,简直成为了张世泽的心魔,一方面他享受着国公府带来的从军奴仆格外规制,另外一方面,他又接受着新式军队的教育,两种不同的思潮在脑海里不断的碰撞,现实里,也是一样的割裂,让他极为的苦恼。
    “关于绝对平均和绝对公平。”杨山指着圣喻上的一行字,笑着说道:“世子爷,这哪里有绝对的平均和公平咧?你是世子爷,死在了勇字营,勇字营和神枢营就是生死不共戴天之仇,这可是要命的。”
    “价值这东西,决定了命贵不贵。马祥麟,人称小马超,上阵杀敌,无不冲锋在前,他的护卫死的也很多,他的命贵不贵?”
    “世子爷每战同样冲锋在前,护卫死伤也不少,都一样的。”杨山带着张世泽去沟渠里洗澡。
    无论是马战精通的马祥麟,还是鸳鸯阵玩的出神入化的张世泽,都是身先士卒,冲锋在最前面,成为整个军队的那把凿穿敌阵的尖刀,这就是张世泽和马祥麟的价值,他们的命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贵。
    打了一天,建奴没拿下什么实质性的战果,大晚上的搞夜袭,错非代善发了昏,否则这夜里,还是没什么危险的。
    夜袭的关键是袭,而不是夜,失去了袭击的突然性,任何夜战,对于任何一个将领而言,都是需要冒着极大的风险的。
    次日的清晨,八旗军再次开始了冲锋,整个黑山战场,再次变得血雨腥风。
    而孙传庭带领这勇字营两卫兵马,对此对山下的正黄旗和镶黄旗的包围圈,展开了冲锋,但是都没有冲破对方的包围网,反而是损兵折将。
    李自成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愤怒的说道:“大黑山的正黄镶黄两旗就是佯攻,建奴的目标就是黑山!若是无法突破封锁,驰援黑山,黑山阵线,坚持不了,三千弟兄,都要死在黑山上!”
    孙传庭、诸多参将、千户们都沉默不语,这次他们完全是战略误判,老坟阳坡、大黑山、黑山三处战线,以孙传庭和参将们的预期,建奴最少从三处阵线取两处发动攻击,并拿下。
    但谁能想到这代善只想啃下黑山,对于大黑山和老坟阳坡没有谋取的心思。
    这胃口实在是太小了,哪里像是六万正军对阵一万正军的作战规划?
    敌我力量悬殊,大明军方面认定对方要将自己一口吃下,结果对方如此谨小慎微的打法,到底谁才是势强的那一方?
    孙传庭做出战略误判,令黑山张世泽部,陷入孤军奋战的危急之中。
    孙传庭坐直了身子,冷静的说道:“对于此次黑山、大黑山、老坟阳坡的防守战,我做出深刻检讨,检讨如下:第一、贪功诿过,三处战线,在指定计划之初,就想要三处战线都守下来,这一点上,无疑是贪婪的,敌军六万,我部一万,此时分兵三处,是某之过。”
    “第二……”
    孙传庭简短的做出了自我批评之后,正打算继续部署突围驰援黑山之时,一个斥候匆匆的跑进了大帐,指着外面说道:“万岁爷来了!比预期的早了一整天!黑山之围解了,建奴撤军了,回到了平泉县以北一带!”
    孙传庭猛地站了起来,说道:“快带我去看看。”
    黑山的早晨又经过了一轮血战之后,建奴终于开始撤军,张世泽浑身是血的躺在了一个建奴的尸体之上,看着天空掠过的苍鹰,露出了笑容。
    黑山防线在失去了炮火优势之后,三千对阵敌军三万兵力,整个战线都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对方冲破战线。
    但是勇字营三千军,就如同滔天巨浪中的礁石一般,面对巨浪,撑到了援军赶至的那一刻。
    张世泽身上带着伤,有十多处伤口,都是今天早晨这一个时辰血战之后新添的伤口。
    此时能够站着的大明军仅有不到一千余人,两张世泽都力竭躺在地上。
    张世泽眯着眼睛,他看到一个浑身是泥的人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咳咳。”张世泽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看着面前浑身是泥,连脸上都是泥巴的人影,疑惑的说道:“万岁?”
    “朕在。”朱由检扶住了张世泽的身子。
    这一天一夜的急行军,朱由检发挥了这具年轻身子的体力,带着神枢营和金吾卫开始了急行军,朱由检实现了他的承诺,不乘坐轿撵,而是和军卒们一样,徒步前往大黑山和黑山。
    这一路行来,泥泞不堪,朱由检自然是一脸泥。
    “嘿嘿。”张世泽心气一松笑出了声,他还在好奇为何建奴就这么退了,原来是援军到了,紧接着张世泽身子一歪,倒在了血泊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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