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田秀英扶着琴,轻吟着一首柳永的《鹤冲天·黄金榜上》,说的是柳永四次落榜之后,愤懑之下,写的一首怨诗。
    柳永的第四次落榜,其实他的文章,已经一改往昔的浮糜,所作文章,中规中矩,按理说,柳永应该可以进士及第,可他却没有中第,事后想来,是得罪了朝中的吕夷简吕宰执。
    吕夷简六十大寿时,派人向柳永讨词作曲。
    柳永看在丰厚的酬仪的面子上,写了一首《千秋岁》,又写了一首《西江月》,千秋岁本就是一首贺寿的词,吕夷简甚是喜欢,对于柳永的才情也是十分的满意。
    但是吕夷简又读《西江月》,念到“纵教疋绡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一句时,笑着对旁人说:昔日斐度修福光寺,求皇甫湜写文章,一字绢三匹,柳永这小子,是嫌我给的酬仪少了。
    可西江月不止这两句恶了吕夷简,其中一句“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吕宰执大怒言:小子轻薄,我何求汝耶?
    吕宰执那真是越想越气,柳永落榜。
    柳永当时已经落榜三次,第四次科举之时,托了好多关系,才寻到了吕夷简的门路,作贺寿诗词,本来是一段善缘,结果柳永却是自恃才情,阴阳怪气,把前程给误了。
    柳永愤懑自己落榜,所以才写了这首《鹤冲天·黄金榜上》。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田秀英按住了琴弦,笑着说道:“万岁爷,臣妾唱完了。”
    朱由检给田秀英呱唧了两下,嗓音如同天籁之音,琴声亦是绕梁三日而不绝,他有些好奇的问道:“好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有李太白那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三分妙处。”
    “不过这柳永后来如何了?是跟李太白一样云游四海,寄情于景吗?视公卿若粪土?”
    田秀英闻言,掩嘴轻笑的说道:“那倒没有,景祐元年,宋仁宗开恩科,柳永怕仁宗皇帝认出他的名字来,就把名字从柳三变改为了柳永,才中了恩科,最后以屯田员外郎致仕,别号柳屯田。”
    恩科是什么,是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的录取放宽尺度,进行取士,怕读书读了一辈子,最后没什么着落,特设的一科。
    “朕收回朕刚才的那句话,这柳永,远不如李太白,远不如。”朱由检用力的摇了摇头,这首《鹤冲天》,气势倒是十足,但是最终在意境上落了下乘。
    “天下只有一个李太白呀,若是谁都可与其比肩,那还是李太白?”田秀英慢慢的为万岁爷泡茶,今天万岁爷好不容易清闲下来,她自然是好好陪着。
    天宝二年,李太白任翰林院事,是唐玄宗的第一机要秘书,可他在京六年,唐玄宗李隆基总是让他写诗,却不让干正事,他心生不满,唐玄宗李隆基,呼之不朝,奉诏起草敕制,让高力士脱靴。
    唐玄宗一看李白这个样子,知道他无心留在朝中,如此做事,又得罪一大堆的人,只好赐金放还。
    李白的原配是唐宰相许圉师的孙女,继室唐宰相宗楚客的孙女。
    宋仁宗是出了名的仁,是一个好人,唐玄宗是一个一日杀三子的毒虎。
    高低立判。
    “万岁爷,马准备好了。”王承恩看着曲弹完了,词也唱完了,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汇报了万岁爷下一个行程,围猎。
    三屯营是由校场出发,外面是一个围场,跑马打猎的好去处。
    朱由检拉起了田秀英,就奔着校场而去,田秀英弓马娴熟,骑马打猎自是不在话下。
    已经慢慢进入了秋天,天高风清,飒飒秋风吹动着马蹄踏出的尘土,偶尔有落叶在风的吹拂下在空中起舞,猎队马蹄声惊醒了草场莺飞的动物不断狂奔,马蹄将略有些泛黄的草叶,踏入了泥土之中。
    “嗖!”
    朱由检勒马看着中箭的黄羊,大笑着对田秀英说道:“看来,囡囡今天是要输了,第十三只黄羊。”
    移动靶、移动射击,一箭命中目标,张维贤当初教朱由检的骑射,已经近乎于本能了。
    田秀英却是懊恼看着远处的黄羊,她刚才的一箭射空了,让万岁爷看了笑话。
    赌约倒是不大,就是晚上一些房中事的赌注罢了。
    风倦了,马累了,太阳正缓缓的落入西山,将整个围场打成了一片金红,奔驰的马队逐渐停歇。
    朱由检躺在草地上,看着天边的火烧云,感慨活着真好。
    他的伤势已经痊愈,广宁城还等着他去征伐,国中大小事务都亟待他去处理,大明正在滑落,朱由检只是给这个滑落踩了一脚刹车罢了。
    “囡囡,想做皇后吗?”朱由检忽然开口问道。
    这就是他今天特意空了一天的时间,陪着田秀英吃喝玩乐,吹拉弹唱,骑马纵乐的原因。
    田秀英蹦蹦跳跳的从马匹上取下了水袋,正准备给万岁爷喂两口水,耳鬓厮磨之时,听到朱由检说话,手中的水袋啪的落在了地上。
    “想。”
    田秀英丝毫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也没有推脱,更没有任何的犹豫,直接脱口而出,她来三屯营之前,就想到了这个可能。
    “那回京之后,周奎伏法,朕就行废立之事。”朱由检坐了起来,满是笑容的说道。
    答案不出乎意料之外,他既然肯空出一天时间,自然是解决国母之事。
    “万岁爷…”田秀英有些犹豫的问道:“是不是坐了皇后之后,世上再无此间欢愉?”
    “额…”朱由检莫名其妙的看着田秀英,目的已经达成了,这说的是什么话?
    田秀英坐到了朱由检旁边,看着天空的火烧云,出神的说道:“皇后是国母,掌内事五枚,翟衣十二凤冠,众妃之主,帅六宫之人,为天下之国母,母仪天下。就像皇嫂那般,事事皆虑,万事皆不遂意。”
    “那必然是万万不可能,再时时刻刻追随万岁左右。”
    “臣妾不愿,臣妾本就不期许母仪天下,只盼着与万岁爷日日如此,朝朝暮暮。”
    田秀英失神的说着话,她脱口而出的想,自然是之前一直期许的目标,但是当万岁爷许下她这皇后之位时,她却开始犹豫起来。
    相比之下,皇后之位,似乎不是那么重要,日日守着万岁身边,更觉心安。
    田秀英忽然开口说道:“万岁爷,带臣妾去亲征吧!成祖皇帝御驾亲征,就带着权妃一起,臣妾愿与万岁红尘相伴,策马共驰,与做皇后相比,常伴相公左右,更重要些。”
    朱由检坐在风中,看着风撩动着田秀英的秀发,忽然有些嫉妒风,它可以一年四季都伴在田秀英身侧。
    “走吧。”朱由检一把抱起了田秀英,将其放在了马背之上,一个翻身,上了马匹环抱着蜷缩在自己怀里的田秀英,渐行渐远,回到了行营之中。
    春秋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未到卯时,朱由检蓦然睁开了眼睛,轻手轻脚的离开了床榻,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田秀英,轻拿轻放的穿上了衣物,轻掩着门。
    王承恩早就等在了门外,为万岁爷披上了大氅,出了三进出的院门,是黑压压的大汉将军,面甲扣在脸上,在火把的明灭之中,显得极为瘆人。
    “出发。”朱由检挥了挥手,翻身上马,马蹄轰鸣,他是一国之君,岂能深陷儿女情长之间?
    而门内侧身而眠的田秀英,看似熟睡,却是两行清泪滑落。
    大明皇帝趁着天未亮,就出城,奔着广宁城而去,敌人的抵抗还是十分的顽强,他需要亲至前线,将敌人最后一线心防,撕得粉碎。
    次日。袁可立早就得知万岁今日要回营,继续御驾亲征,早早的等在了大营之外。
    无数的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大营内内外外,都是大明的军卒,他们在等待着万岁明黄色的龙旗出现在天边。
    天蒙蒙亮,明黄色龙旗不出预料的出现在了地平线内,随即传来的是马蹄沉闷的奔跑声,随着天边一片沙龙划过,等在广宁大营的军卒们,等到了他们要等的人。
    “迎万岁归营!”袁可立看到了龙旗,大声咆哮了一声。
    “万岁!”
    震天的呼喝声,冲天而起,呼喝之声,将远处上山的飞鸟惊气,声浪拂过依旧带着露水的草叶,打在了广宁城的城墙之上。
    朱由检勒马停在了广宁大营之前,看着营帐之前的万千军卒,回望了一下来时的路。
    “驾!”
    马蹄北去。
    大明的将士们、大明的朝臣们、大明的百姓们、大明失地上的陷民们,需要他,因为他是大明皇帝。
    而此时广宁城内的代善却是从床上滚落,骇然的问道:“什么声音?”
    “今日大君回到了广宁大营…”岳托从门外奔跑着冲进了代善的寝室之内,脸上俱是骇然。
    代善靠在床边,有些不敢置信的说道:“大君真的来到了广宁大营?”
    一声声的万岁声,越来越响亮的出现在代善的耳边,代善面色颓然。
    他们早就收到了消息,万岁会再至广宁大营,来解决广宁的问题,但是在这一声声万岁声之前,他还抱有一丝丝的幻想。
    比如大明皇帝受了重伤不治身亡,否则京中那位储君,怎么依旧稳坐储君监国之位?秘不发丧,也算正常。
    比如大明皇帝要回京去,最近京师的臣子们可是蠢蠢欲动,大明皇帝回去主持朝政,理所应当。
    比如大明皇帝一战而怯,再也不敢来到战场之上,毕竟大君亲自下令,希望广宁城能够和平交接,畏战之心昭然若揭。
    但是这一切,在这一声声万岁之声中,一点点破灭了,大明皇帝来了。
    “快,扶我起来,立刻遣使去明营,就说我们同意了大明的条件,立刻和平交接,快!”代善眉头紧蹙的让岳托扶自己起来。
    “父亲,不用如此惊慌。”岳托扶起了代善,代善这两战皆败之后,整个人如同老了十几岁般。
    代善猛的甩开了岳托的手,愤怒的指着岳托说道:“你懂什么!你以为大君亲至广宁大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明的征程不再止于广宁!否则大君完全不必要至广宁,回京就是了!你懂什么!”
    岳托看到父亲生气,不由的俯首说道:“不至于吧,明军久战不歇,若是再战,恐有大败,而且传言京中粮草不足,大君如何战?而且此次大明数布政司大旱,大旱如何大战?”
    代善瞪着眼睛,用力的点着外面,半弯着腰,盯着岳托的眼睛,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明军大喊万岁之声。”岳托老实的回答着。
    代善却是直起了腰,大声的喝道:“不!这是民心!”
    “民心是高涨的士气,民心是源源不断的兵源,民心是无法计数的粮草,你说的这些问题,对于此时的大君而言,都不是问题!”
    “当年成祖皇帝远征斡难河,征程两万余里!夏原吉恐后勤补给无以为继,永乐八年,成祖皇帝依旧跨马而去,粮食可曾缺了?”
    “当年就不旱了吗?当年就不缺粮了吗?这就是大明!只要一次战而胜之,就会乘胜追击万万里,直到把敌人完全消灭!你懂吗!”
    “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连战连捷的大明,回来了!”
    “快去写信,若有必要,某可自缚于明营,以换取片刻的苟安,快去呀!”
    岳托不明白为何父亲如此恐惧,但是立刻跑去寻了军中的文书,写了书信,并且要求军使立刻送到明营之中。
    朱由检并未披甲,一路行来,龙旗所到之处,一切安泰。
    “袁都督,听说你在大营与袁太保多有分歧?”朱由检来到大帐坐在首位之上,第一句就问到了袁崇焕。
    “臣不敢。”袁崇焕一听这话,整个人差点钻到桌子底下,哐当一声跪在了地上,汗珠从两鬓滑落到了地上,浸湿了地面。
    朱由检点头扶起来袁崇焕说道:“那就好,多有传言,袁都督与袁太保不和,时人戏称两袁相争,建奴看戏,没有就好。”
    无论什么样的集体,一把手的主要工作都是团结,具体的事物由各分管领导管理,一把手的主要职能是保证团结,符合集体利益。
    朱由检要干的就是这个事,敲打袁崇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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