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县丞,学生虽是家中三代单传,但自愿随着甘县丞同去。”
    连着两句甘县丞,甘从汝的脸色越发凝重,断言道:“你留下,事不宜迟,赶路要紧,甘某人不与你们废话,愿意跟上的就跟来,半路想走的,也大可以离去,便是到了岭南后悔的,甘某人也愿意奉上盘缠。”
    “甘县丞果然仁义。”
    “可见那些传言都是他人诽谤甘县丞。”
    ……
    夏刺史很是欣慰,拍了拍甘从汝的肩膀道:“这一路上,千万小心谨慎。”
    “是。”甘从汝道,待见张信之要在他杯中撒上一些长安的尘土,便将杯子移开。
    “五郎你……”张信之怔住。
    甘从汝举着酒杯,回望雨中的长安城,将酒水洒在足下,与夏刺史等一拱手,颀长身姿傲然且又决绝地向马车走去。
    “芳菲,瞧见了吗?”甘从汝进了马车,伸手指向雨中来给他送行的书生们,看夏芳菲脸色不对,诧异她怎地瞧见自家夫君被众人推崇,反倒愁眉苦脸起来。
    “五郎,十几个书生赁来的骡车、马车钱还没给。”张信之在马车外道。
    “那就替他们给了就是。”甘从汝道。
    “还有些本、铺盖在当铺中,须得从当铺中赎了东西出来,才能随着五郎去岭南。”
    “那就替他们赎了东西回来。”甘从汝又道。
    “还有……”
    “住口!张信之,前去岭南一路艰险,若是面黄肌瘦、四肢无力的书生,除非他精明过人能做了参谋,不然,全部打发走。”夏芳菲咬牙切齿道,她还没把私房、房契握在手心里,甘从汝就先做了散财童子。
    “芳菲,他们追随我,就是看得起我,人家不怕艰险,愿意随着我同去,怎好将他们打发走?”甘从汝道。
    “除了几个衣衫整齐的,其他的都是些寒门子弟,十年苦读,他们不等着考恩科,还愿意随着你去,显然是对考试没信心,想着破船还有三千钉,就想做了你的门人混口轻巧饭吃。”夏芳菲暗恨甘从汝身上那洗不掉的食客三千“豪爽”习气。
    “那又如何?鸡鸣狗盗之人都能派得上用场,更何况是读书人?又不少那几文钱,何必斤斤计较?”
    “长此以往,那还了得?”夏芳菲坚持道,“张信之、杨念之,打着便宜心思过来的,全部赶走。”
    “不许听她的。”甘从汝冷笑。
    “啧啧,成了亲,多少风花雪月,都磨不过柴米油盐的磕磕绊绊。”张信之感慨道。
    柴米油盐的磕磕绊绊,也就是寻常夫妻间的小打小闹,也就是床头打架床外合的闺房之乐?
    “张信之、杨念之,留下有用的,其他的,送上一些盘缠,打发了吧。”甘从汝怡然自得地道。
    ☆、分道扬镳
    雨点打在车厢上,夏芳菲因张信之的话,再一次领悟到原来甘从汝向往的是柴米油盐的磕磕绊绊日子,于是也不搜肠刮肚地跟他联诗对句了,虽自己还是一知半解,但勉强跟他说起到了岭南后的衣食住行来。
    “五郎,你虽豪爽,但你如今是个县丞……还带了个秦少卿做师爷,还带着几十个书生过去做门客,过去了,只租住屋子,就要花费不少,更何况再加上吃喝。”夏芳菲也觉自己这话太市侩了一些,听在手脚散漫的公子哥耳中,必然不中听,可如今,自己跟甘从汝拴在一起,未免日后数着米粒下锅,少不得要细细思量思量。
    甘从汝笑道:“七娘聪慧过人,你算算账册,自然能琢磨出如何花费,才不会入不敷出。”
    夏芳菲连甘从汝拢共有多少身家、多少进项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柴米油盐的价钱几何,哪里能算出账来,默不作声地挨着车厢苦思冥想。
    车窗外,张信之来报:“五郎、七娘,拢共有二十一人跟着咱们同去。”
    “叫他们好生跟在后面,再叫人去前面驿站打点,免得大雨倾盆,叫人没地可住。”甘从汝道。
    “是。”
    “五郎?”夏芳菲呼唤一声,随后又没话说,只能自己默默地算着自己心里那笔账,暗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甘从汝比她阔气,绝对不会沦落到花她嫁妆的地步。
    马车颠簸中,夏芳菲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时,见车厢里堆满了书本,甘从汝正对着摇曳的烛火,面色凝重地看书。
    夏芳菲扫了眼,见是些兵书,心中纳罕,却也没多嘴去问,只是觉得离开了长亭,甘从汝便比在骆家时严肃了不少。
    “那边的账本先给你,等到了驿站,叫张信之、杨念之随着你一同整理。”甘从汝忽地出声了。
    夏芳菲忙看过去,果然见一柄算盘下,压着一叠账册,拿了账册来看,只见里头的账目还算清晰,匆匆翻了几页,只觉得自己枉做小人了,难怪那狗那么豪爽,原来他家底颇丰,“怎么会攒下这么些东西?”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吃用。”
    “不是还有玉侧妃吗?这账目……”夏芳菲原当是萧玉娘记的账,细看笔迹,又不像是女子的笔迹,疑心甘从汝没叫萧玉娘掌管账册,“这一笔购买农具、雇佣佃农的支出……”手指点在账册上,觉得这笔支出古怪得很,论理这笔账不该出现在后院的账面上才对。
    “玉娘花费不了几个钱,况且萧家也给了她不少。”甘从汝靠在车壁上,淡淡一扫夏芳菲,只觉此时手捧兵书的自己在夏芳菲眼中定然伟岸不少,“至于那一笔,你略过了就是。”
    “可这笔账看笔迹是刚才才写上的,墨迹还没干呢。”夏芳菲疑惑不解这秋收要买这么些农具做什么,更不解的是,甘从汝原本说到了岭南才叫张、杨二人给她账册,怎么如今就把账册交到她手上了?
    “芳菲,自从成亲之后,你我二人便一直形影不离,”甘从汝的声音有些沉重,好似凝结着空气中的水汽,“余下几日,我有事要先行一步,你千万要耐得住寂寞,等我与你汇合。”
    夏芳菲看惯了甘从汝那贱、人样,冷不丁地看他这么郑重其事,反而有些无所适从,只是,他这话,实在不中听,“五郎放心,芳菲绝对耐得住寂寞。”说完,看见甘从汝眼中划过一丝失落,又想这话头是他先挑起的,如今又做这失落模样给谁看。
    黄昏之时,车厢外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行人进入驿站内,在驿站内歇脚。
    夏芳菲洗漱之后,依旧惦记着那笔农具支出,便在甘从汝沐浴时,问了张信之、杨念之,谁知这二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那五郎是怎么了?原本好好好的,我不过在马车里略眯了一会,他就成那样了。”夏芳菲疑惑不解道。
    张信之道:“五郎方才收到跟着秦少卿的武侍卫的信,莫非是跟那信有关?七娘好生跟五郎说说话,问问他是怎么了?”
    夏芳菲犹豫着不肯问,心里巴不得甘从汝赶紧走,免得这一路上要跟他在狭窄的车厢里面对面,回到房中,又看甘从汝还在看兵书,轻声劝道:“五郎,快些歇着吧。”
    甘从汝浑不在意地道:“七娘先睡吧,我迟些再睡。”
    夏芳菲有意打了个哈欠,也觉二人貌合神离地同床共枕,委实尴尬,于是便在床里躺下,先是放缓了呼吸装睡,随后等了小半个时辰,见那狗还在看书,倦意袭来,便当真睡着了。
    甘从汝轻轻地翻着兵书,回头向床上看了眼,心叹若自己回不来了,能叫夏芳菲记住他在烛火下,风姿卓然地翻看兵书的身影也好,待过了三更,起身到了床边,拿着手将夏芳菲遮住脸颊的被子拨开,有些不敢置信自己这样的人,也能得了这么个生死与共的红颜知己,叹息一声,便起身,推门向外去。
    “五郎。”张信之、杨念之二人立在门外。
    “天佑有难,我且去救他。你们留下好生照料芳菲。”甘从汝轻轻关了门。
    张信之红了眼眶,又点了点头,“五郎早去早回,咱家给你准备了包袱。”
    甘从汝望了一眼,走了几步,又疑惑地问张信之、杨念之:“我这等人,是不是不该娶妻?如今连累了天佑,明日不知会不会连累她。”想他这种人进退两难,原本就不该连累了旁人。
    “五郎这说的是什么话,也不怕七娘听了这话寒心。”张信之哽咽道,“咱家不问五郎去做什么,只陪着七娘等五郎,五郎就算在外头看上别人家的小娘子,把七娘给忘了,也要回来瞧瞧咱家。”
    “胡言乱语个什么,我岂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甘从汝嗤笑道,领着张、杨二人出了驿站门,待随从从张、杨二人手上接过包袱后,便翻身上马,领着人冒着如丝细雨闯入几夜幕之中。
    隔日,夏芳菲醒来,身边没有那狗的身影,畅快之余,又觉得若有所失,听张信之说甘从汝先走了,顿时喜从心来,可不等吃过早饭,糟心事就来了。
    “七娘,有几个学生体弱,昨儿个在长亭给五郎送行,淋了雨,病了,须得支钱买药,咱们急等着赶路,不能等他们,因此,他们要支取的药钱,是十副药的药钱。”柔敷跟夏芳菲说话时,都有些说不出口,不明白那些个读书人,咳嗽几声,怎么就能厚着脸皮来要钱呢。
    “都把咱们当冤大头了,据我说,不能给他们。”雀舌道。
    夏芳菲思量一番,也觉那几个人是在讹诈他们,或者往日里就听说过甘从汝豪爽的名声,因此昨儿个特地跟人一同去长亭做戏,今日又装病讨要药钱,“将药钱给驿站里的人,叫他们给那些人买药,若他们人只要一帖药就痊愈了,剩下的钱,就给驿站里的人买酒吃吧。”读书人的嘴厉害得很,夏芳菲不想得罪他们,也不想便宜了他们。
    张信之笑道:“这样处置最好。七娘吃了饭,再歇一歇,咱们就走吧。”
    “嗯。”
    外头天阴沉沉的,雨丝随风乱飘,重重地砸在人脸上,夏芳菲上了马车,擦了脸,因今日甘从汝不在,就叫了柔敷来作伴,然后拿着算盘去清算甘从汝的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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