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么一句,杨慎一忍不住叹息了一句:“现在看来,四郎还是给我这个做老师的留了面子。要是我强意坚持,不肯去阁,想必就跟文宣公府一般,声名狼藉,遗臭万年了。”
    杨翯盯着石桌上那薄薄的报纸,摇头道:“真是想不到,这报纸的威力居然恐怖如斯。就算是周公,只要被这报纸抨击几回,也要成了王莽。”
    杨慎一听到这里,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劝道:“三郎,为父知道你心中还有气,刚刚离京的时候,为父也是满腹牢骚,恨不得生啖刘四郎父子的肉。到了乐亭后,慢慢地这满腹的怨愤都消散了。前月,我做了个奇怪的梦,先是前秦的商君,他站在我跟前,喝问道,‘小子,听闻你也要变法,你做好车裂之苦的准备没有?’接着梦见了前汉的晁错,他被一斩为两截,上半截身子爬到我跟前,非得写下好几个‘惨’字;又梦见汉末的荀令君,他看着我,流着泪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已经这般傻了,你为何还这般傻?’”
    说完后,杨慎一缓缓地说道:“我终究只能是文人儒生,想在这朝局上有所作为,没有四郎那份魄力,更没有卢相爷那份手段。”
    “父亲不是有孝庙先皇的信任吗?如果不是孝宗皇帝突然驾崩,有他刘家什么事?”
    “这就是时也命也。我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孝庙先皇的信任,可是如此大事,岂能仰人鼻息?生死权柄尽操于他人之手?我大行变法,为的是图新除弊,利国利民,可是也会得罪大批权贵世家。孝庙先皇是支持我,万一到后来,反对变法之声越来越大,先皇顶不住了怎么办?会不会把我抛出去以谢天下?”
    “父亲,孝宗皇帝不应该会这样吧。”杨翯迟疑着说道。
    “不应该?孝宗皇帝,当年为了皇储之位,连最心爱的女人都舍得。说是后来愧疚了一辈子,可他终究当时还是下了那个决心。”
    杨翯默然了一会,才不甘道:“如此说来,父亲还要感谢刘四郎?”
    “这就是刘四郎的气度和手段。你看他种种手段,一不落人话柄,二不以强凌弱,三是师出有名。就算是搬倒我这座碍事的山丘,也要借着科举舞弊案的机会,名正言顺地踢我出局。”
    杨翯却是听出深意来了,“父亲,你是说那件会试舞弊案有刘四郎的手尾?”
    杨慎一含笑着说道:“刘四郎曾经有言,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更何况他这种兵法大家,最擅长的就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某些人应该想趁着朝局不稳,在科举中谋利,被刘四郎的密探获悉。他顺水推舟,牵针引线,把这些人暗暗勾连在一起,这样才能小案变大案,才能激起翻天覆地的惊涛骇浪,然后一个波浪把我这样该走的人全部送走。”
    “一件会试舞弊大案,扳倒了一位宰辅一位阁老,现在还余波未息,不少人上书,要求改革科举制度,以官学为根基,再辅以三级联考。你看这报纸,数月来名义上是正反双方争辩不休,可仔细一琢磨,都能体会出反方那理屈词穷、迂腐呆板的意思,民意慢慢转到正方这边。”
    “现在文宣公府一案,刘四郎这是要从根上纠正读书人的规矩。”
    “父亲为何这般说?”
    “我曾经去书信问刘四郎,为何要这般做?他回信给我说,数百年来,科举让读书变了味。所有的读书人,为了升官发财,为了光宗耀祖,为了平步青云,一味钻在四书五经和诗词里。偏偏诗词和四书五经只能提高人的文采,却不能增强他的能力,反而容易让他成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清谈之士,与国与民都无益。”
    “刘四郎认为变朝廷为国家,变选拔空谈务虚的文官,改为选拔责任、有抱负、有才识、有能力的‘士’。”
    “士?”
    “有见识才器之士,或为学者,或为工商,或为官吏,各施所长,各司其职。”
    “荒缪至极,不读先贤之书,如何明道德人伦?如何教化百姓?”杨翯愤然反驳道。
    “先贤之书,叫人明道理,却没有告诉人该如何去耕种,如何去营造。‘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一味教化百姓知礼节荣辱,却不知道带领百姓填饱肚子,穿暖身子,不管说得如何崇高,都是空谈误国。”
    “父亲,你也信了刘四郎的异端邪说?”杨翯着急地问道,刚才杨慎一的一席话,对他的冲击太大了,跟他二十多年来养成的价值观截然不同。要是真让刘四郎大行了这些邪说,那就要天下大乱了。
    “我信不信有什么关系?你没见刘四郎的手段吗?他通过这一件件大案,再大兴舆论造势,然后缓缓引导。信他这一套的,或能做官得权;或能发财得利;或能实现抱负得名。天下之人,谁能逃出这三项的诱惑?”
    “要是不从呢?”
    “你不肯信不肯从,刘四郎会把你变成臭不可闻的垃圾,然后顺应天下人的滔滔民意,让你和你一家都灰飞烟灭,并恶名永铭在青史上。试问三郎,你怕不怕?”
    杨翯浑身在打着冷颤,好一会才开口道:“父亲,刘四郎该不会这么狠吧?”
    “狠?你跟一个十二岁就敢上阵杀人的人讲狠?刘四郎这种上过战场,见识过生死的人,首先是坚毅果敢,想要做的,再多的阻碍也会咬着牙坚持做下去。其次是审时度势,因势利诱,他们能够灵活地运用各种手段去达到目的。最关键的,他们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本钱。”
    说到这里,杨慎一悠然说道:“这世上有文则兄这般讲气节的高洁之士,可是于世无补,因为这世上的读书人大多是凡夫俗子,讲得是名利权三样。只要用这三样在前面吊着引着,天下之人,就会在后面老老实实地跟着走。”
    “父亲,难道你要抛弃你的抱负?”
    “抱负?人都没了,还谈什么抱负?我已经想明白,玩权术,我还差一筹,就不去自取其辱了。不知好好沉下心来做学问,也能名传千古。”
    杨翯看着自己的父亲,却怎么也不敢相信。父亲心比天高,一心想建立流芳千古的丰功伟绩,怎么可能就此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宁愿相信父亲只是一时蛰伏。但刚才的一番话语却不由他的不相信。只是父子之间的私密话,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难道是刘四郎在书信里写了什么,才使得父亲改了主意?只是父亲看完刘四郎的书信后,都会烧掉,不让第三人看到。
    当杨翯慢慢回想着刚才父亲说的那些话,似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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