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某一处阁楼里,学士李守中坐在中间,正聚精会神地洗茶、泡茶、斟茶,坐在他旁边的正是礼部右侍郎、国史馆学士兼总监修官贾政。他抚着下巴的胡须,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似乎在细嗅热气中慢慢腾起的茶香气。
    “贾学士,请!”
    贾政端起茶杯,细细抿了一口,又微微伸长了脖子,再抿了一口,然后让热茶在嘴巴里回转了几回,又咽了下去,再把剩下的茶水一口喝完。
    “好茶,果真是上好的太平猴魁。”
    “贾学士是识货的雅士,我这壶茶没有白费。”李守中笑呵呵地说道。
    原本他跟自己的亲家一向走得不近。但是自从贾政点了学政,又到国史馆里镀了层金,便开始接纳他为同道中人。而今一位在翰林院,一个在国史馆,隔得极近,走得更加频繁。
    喝了两盏热茶后,李守中感叹起来了:“集贤馆是越发地吃香了。听说要分出部分教授博士开,成立格物院,规格等同翰林院。”
    “上位者平衡之道吧,不是有说要把弘文馆跟国史馆等合并为弘文院,与格物院等齐。”
    “唉,有了这两院,翰林院还留着干什么?都成了空架子了。”
    “李兄在诓我,你门生故吏这么多,周首辅也要叫你一声师兄,你会不知道内情?”贾政乐呵呵地说道。最近这两三年,他是越发地道骨仙风,出尘脱俗,颇有两晋清雅之士的风范。
    “唉,翰林院要成为国考录取生的观政学习之所,老夫是万分赞同。只是总不能每一科录取的上千人都塞到翰林院来吧,八九品小吏也能到翰林院来鎏金错银,真是世风时下,让人悲鸣。”
    “李兄多虑了。汉王不是说了吗?任何官吏都需从九品做起吗?不再有初授就擢升七八品的事了。而且吏部那边不是传来消息,说是官吏一体,只分官阶和官职,不再分什么内外班、殿上堂上官。也不再有什么判、知、权、直、试、管勾、提举、提点、签书、监等差遣和勾当称呼,只有权行、实授和兼署三种情况。然后按官阶发俸禄,按官职和任地发津贴。多简单明了。”
    “贾兄倒是想得开。”
    “有什么想不开的?”贾政反问一句道。
    “改文庙为学堂,不再祭拜诸文武先贤,天下统一只在紫薇阁祭拜神武帝,在曲阜的大成文德先师庙和乐安的显威武扬先师庙祭拜文武先师。这你也想得开?”
    贾政默然了许久,最后幽然道:“都是文宣公府那帮混蛋,身为先师的后裔,却干尽了这等羞事,使得天下文人争相弹劾。那些秀才童生,耗费半生未得功名,只怕在心里恨死了身居高位的大儒名士。现在有了这么个机会,岂不群起攻之,有甚者要夺去先师追封谥号。汉王和内阁也是迫于民意,做出妥协而已。但好歹保住了先师的封谥。”
    李守中心中哂笑,他知道贾政说得没错。
    那些花了二三十年却没得功名的秀才和童生们,其中不少人对那些有功名者是羡慕嫉妒恨。突然爆出文宣公府大案,因为各报纸争相报道,文宣公府的丑事被揭露得天下皆知。那些人借着这个由头发作,名义上对着文宣公府,实际上在指桑骂槐,暗地里矛头直指那些有功名的儒生名士们。不把他们拉下马来,这些人怎么上位?
    偏偏这些人跟报纸关系密切,跟那些儒生名士们对骂起来居然不落下风。那些坚持先贤义理的“道德之士”虽然有钱有势,可投到报馆的文章,十篇只被登了两三篇。那些破落秀才们却是十篇能刊登七八篇。
    道德之士在报纸对骂中落下了下风,而现在报纸对百姓们的影响又巨大,尤其是现在各县在公推评议员的当口。许多公民听了报纸上的“谎话”,相信“有德之士”都是伪君子,纷纷把票投给了其他人。
    这就要了亲命了。
    这些儒生名士和乡绅们,非常清楚这评议员的份量。按照朝廷的制度,是可以见官不拜,参议政事的殊荣。要是一路被公推到通议院,听说是有公推天子的权力。这可是拥戴从龙大功啊,千载难逢的机会。再加上报纸来回地宣传,百姓们也知道,什么叫乡贤?你被公推为评议员,那才是真正众望所归的乡贤。
    报纸上骂战搞不赢,公推又落了选,可把这些忧国忧民的“有德之士”急得,嘴巴都起泡了,最后迫于形势,很多人都偃旗息鼓了。所以也就有了贾政所说的汹涌民意。
    只是这背后有多少幕后黑手在操控,大家都心知肚明。有些儒生名士气急不过,自己花钱印小册子,四处传发,抨击那些“不公”的报纸和某些幕后黑手。结果那些报纸不知从哪里找到了这些儒生名士的阴私丑事,被添油加醋地刊登出来。这报纸的影响力比你这小册子厉害多了,不多时就臭遍了乡里。就算是士林的同道之士,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割席绝交,免得把自己给攀扯上了。
    这些儒生名士,谁屁股底下没有一堆屎?而且那些报纸的采风和编辑,更有捕风捉影、妙笔生花之能。你只是放了个屁,他们也能编排你拉了一裤子。
    贾政知道内情,却不敢说,李守中也知道,但他敢说吗?也不敢。有识之士都知道,汉王殿下只是借题发作,又用得水磨功夫,在一点点地废掉以前的规矩,改用他新定的规矩。只是大部分人都没有切身之痛,又一个个身娇肉贵,就没有太多的勇气和决心出头了。少数跳出来反对的,先是被揪出各种丑事,然后官府出面论罪,抄家发配。那真的叫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相比老师杨慎一的革新变法,汉王殿下更有手段,也得更多人的拥护。反对的人可能一样多,但总是一波又一波的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贾兄,你听说了吗?邹国廉要去职了。”
    “听说了。”贾政摇摇头道,这一位跟杨慎一走得太近,虽然有首辅周天霞暗里保他,但汉王殿下还是决心拿下了他。
    “贾兄,你知道接任邹国廉的是谁?”
    “不知道,李兄听到风声了?”
    “听我一位在吏部的门生说,应该是贾兄的族人。”
    “族人?哪一位?”贾政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
    “贾化贾雨村啊。听说是汉王殿下亲自点的将。”
    “他?”贾政愣了一下,“这位倒算是我府上的族人了。只是什么时候汉王看中了他?听说他当了金陵知府好几年,会不会李阁老举荐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京兆府同知是李重明。”
    “汉王的心腹爱将李公亮李重明?”
    “正是他!”
    “这一位升得倒挺快的。”贾政话语中带有几分羡慕。
    李守中忍不住摇了摇头,心里暗中叹了口气,我们俩关心的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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