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尘追匆匆换下了远行的简装便赶去宫中结案。
    料想这段时间司徒诚扛的压力也不少了……
    只要此案得了,所有人就都能暂时歇口气了。
    近些时日以来丞相大人亦是抱病告假,没精神来上朝自然也就没那功夫待着空闲来宫里给陛下说教讲课。
    朝中两大栋梁都各撇了老远,好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慌张的感觉,渐渐有些不为所动,只是没了那两位格外勤奋的顶梁柱后,大家都松散了些罢了。
    易尘追请去向陛下汇报的公公几乎也就才没了身影便又飞奔了回来,宫人眼力见素来一绝,这麻溜的便已从易尘追身上嗅出了些“红人”的意味,出来也是觍着笑脸相迎。
    上一次这么面见陛下还有司徒诚和他义父给他开路当关,这回真叫他自己一个人上殿,不免还是又些慌错。
    易尘追跟在太监身后一路深吸深呼,才终于在临将踏进殿门的一刻稍微沉住了些神,结果一抬头,见的却不是殿门。
    这太监竟是一路将他引去了陛下的后花园,蓦叫易尘追一下愣神,似乎刚刚缓的气都白搭了。
    陛下这些日子罢了朝便直往后花园而去,不怎么打理奏书也不怎么理会后宫佳丽,成天就听着一群不知从哪网回来的野术方士叨叨各种神鬼传说以及所谓的“仙门术法”,丹药也服了好些,不知有没有把脑子给吃傻了。
    于是易尘追一走进陛下所在的后院,见的便是这么一幅“奇景”——五个方士与陛下促膝对坐在矮林花木之下,小风曳曳、清烟袅袅,座下之人衣冠飘逸,彼此相谈甚欢,似乎还真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
    易尘追站在原地只觉此番景象委实奇绝,隐约还有种刺心的不适。
    然皇尊在上,易尘追还是恭恭敬敬、老老实实的行了个礼,皇上听见了易尘追的动静,便忙也转头来看,却是欣喜若狂的,连礼都没来得及给他免去便急着招呼他过去。
    “尘追,你快过来!”
    易尘追无奈收了礼势,应召走了过去。
    皇上兴高采烈的都等不及易尘追走来站定便慌忙扯了他的胳膊将他拉了坐在身旁。
    那五个老方士正在陛下面前搁了一堆鸡零狗碎、杂七杂八的东西,什么铜钱、红线、鬼女发,可能连传说中的傀儡偶都有,就这么摊开在陛下面前,一一讲解。
    “此为天山陨铁铸就的驱鬼铜币,通天达地,法力无边,但见各路妖邪,无不破其锐甲穿其体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易尘追:“……”
    所以你到底是有什么本事把铁炼成铜?
    易尘追没有理会那可能是个“道士”的家伙继续唧唧歪歪,只默默地打量了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铜币片刻,淡淡念出了上头文字:“‘光储元年’……”
    这难道还是从哪座前朝的古陵中刨出来的?
    前朝文字与今有异,铸币的惯用字体也不同于当下,加之常年尘封地下,除了锈迹也模糊了字脚边缘,如此瞧起来很是迷惑,原本用来糊弄糊弄外行还是挺不错的。
    那刚刚还侃侃而谈的老“道士”一瞬便哑了声,不知有多少后辞梗在喉口,整个人都呆成了一只木鸡。
    “照这锈蚀来看,您这陨铁铜币还是南方多水之地请来的?”
    “……”
    “尘追也知此物?”
    易尘追:“……”
    这老道士瞎忽悠也就罢了,真让易尘追感到惊奇的是,陛下居然也真被忽悠进去了。
    “……我觉得,这东西在一千年前大概人人都有吧。”
    陛下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便转眼又问那老道士道:“那先生刚才为什么说此物非天人不可有?”
    易尘追差点没被这一句惊得炸了神。
    “此物……”这老道士两眼滴溜一转,立马又翻出一套说辞来:“此物形貌随平凡常见,但真正有内蕴的却是万中无一。”
    ……真不愧是个老辣的江湖骗子。
    这个老道士算是被易尘追给堵闷声了,另一个老方士却似乎起了几分博弈之心,手一招指,便示了他面前那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傀儡偶人,道:“老夫这个傀儡偶乃是从一厉鬼手中所得,以鬼骨为料、人魂为引,乃是无上邪物,”说着,他目光不屑一斜,瞟着那凭枚铜钱都得瑟的家伙道:“与老陈那‘天人之物’不同,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灵宝。”
    易尘追也应他所邀垂眼瞧去。
    虽然易尘追并不通傀儡术,但跟鬼曳相处的时间久了,这里头有些什么道道也还是能分辨个大概的——
    连他都能看出破绽的东西,真要叫鬼曳见了,怕是能直接把那位冷艳公子气死。
    “若是厉鬼想控人魂则无需以外物为凭借,直接就可侵人神魂。若此偶是从厉鬼处得来的话,那此物多半为养鬼之皿,阴邪乃属半阴之物,阁下如此将其曝于阳光之下,只怕早已净化了灵蕴,已是寻常凡物一件。”
    清晰可见这老方士脸上青白交加,两相撮合渐渐成了一脸黑沉,怔默了片刻,方才很没有好气的询道:“敢问公子昔年可曾接触过鬼灵之事?”
    “以前倒是没有……”
    易尘追话才讲至一半,那被剥了面子的老方士便汹汹然的质问道:“公子既然不曾接触过鬼灵之事,岂可在此胡加猜测。”
    这次却是陛下开口了:“这位乃是当今元帅义子,奉命调查栖雪庄一案的客卿,几位不识得?”
    皇上这一言可把那五位给吓坏了,方才还捏着的一把穷酸劲立马散了个无形,便齐刷刷的拱手赔礼道:“失礼了。”
    大概是陛下也品出了些“忽悠”的意味,便露了几分不悦的神色,遣退了这五个江湖骗子。
    待那五人走远,易尘追才问道:“陛下为何将这些江湖方士请入宫中?”
    “自打妖族并入中原后,这些妖异之事日益增多,朕也不可一直作为局外之人雾里看花。”
    陛下这勤勉好学的理由还真是让易尘追一时无言反驳。
    “若陛下想学这些,也不必寻这些身无一技之长却敢夸夸其谈的江湖闲人来吧。”
    易尘追实在是想提醒一下陛下,这京城里擅灵术者既有元帅大人亲自培养的良才无数,还有金师院里的铸炼高手一票,实在犯不着舍近求远。
    陛下坠思了片刻,终是绕过了这个话题,道:“你今日进宫见朕可是有何要事?”
    “……”
    易尘追明明记得他早就递了封文书向陛下简单交代了凶犯归案一事……
    没办法,易尘追还是恭恭敬敬的重新简述了一遍凶犯归案的情况,然后陛下才恍然大悟——原来朝里还挂着这么一件事!
    陛下这心大的也真是够可以了……
    易尘追心叹无奈的抬眼瞧了这位陛下一脸不尝世道艰险的模样,心下实是可叹又可气。
    这个皇帝就像是被封在蜜罐里长大不经世事却又自认为思谋远虑的稚子一般,单纯得几乎有些没心没肺——他只记得那个得到了他全部信任的北燕王叛了他,只介怀于北燕王对他的鄙夷,却生生忘记了这个凶手屠了一整个山庄,且还险置京城于颠覆关口。
    易尘追已经算是够不计较的人了,眼下却还是被这小皇帝着实不懂事的任性抉择与自以为是“谦逊好学”的幼稚给挑怒了心弦,却还是耐着性子说谈正事将此案了结。
    “此犯已于楚南岭毒瘴林处逮捕归案,也已招认了屠杀栖雪庄一事。”易尘追简言将此事述罢,便将供罪书递给了陛下。
    皇上接过这封供罪诏书,大略翻阅了一眼便算是易尘追过关了,“如此,那朕这便书写你的就任诏书,明日上朝就位进爵。”
    ——
    原本也期盼能在朝中独挑一根大梁的易尘追此刻却不知怎的,竟似被淋头浇了冷水一般,虽然任务得到了肯定也得到的回报,但心里总觉着怪怪的,说不出的不舒服。
    都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易尘追却不明白,这满朝的文武栋梁、能人贤才到底为什么要服侍这么一个愚昧不灵的皇上。
    在易尘追尚未涉及朝事之前,他的确不大明白古往今来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犯上谋逆之事,而此刻却是突然深刻的明白了过来——当看清所事之主的无能之后,论谁也拎不出真正意义上的“忠诚”。
    明明就要加官进爵,易尘追却偏偏走出了一副“人生失意不得志”的颓然之感。
    他离了宫城却没急着往家赶,却是想起丞相大人身体抱恙,心下隐有牵挂,便索性直接拾路往相府而去。
    天间蒙蒙拢上了乌云,风过潮然,似有大雨在酝酿。
    易尘追抬眼瞧了天色,明知雨之将近,足下却还是提不起速来,只想如此缓慢悠然的踱步,在匆忙避雨的穿梭行人见,仿若一抹拖慢了的时空。
    凡人似乎是世上最胆怯懦弱的生物,胆怯懦弱里却又包裹着一副铁石心肠。
    鬼星作乱只过去了两百年、仙门灭亡只过了短短十一年,而那栖雪庄引起的荡城凶事也才渡了两个月而已,却似乎所有人都已经忘却了这其中的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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