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是一种人们只有切身感受到时才会真正明白的概念。
    若未经长途旅行的车马颠簸与迟迟未能望见目的地的焦虑,所谓距离不论多大也只是一个纸面上看起来夸张的数字。
    我们常说亚文内拉是一个小国家,但即便只是在这样一个小国当中名为艾卡斯塔平原的这一片区域,其囊括的人口定居点之间距离也已经远超大部分人的想象。
    从这处边境新开拓的海港村镇乘坐马车前往更大的镇子至少要花3天时间,即便快马加鞭的信使也要花一天半来传递信息。一路所经皆是新开拓的土路,行人算不上众多并且危机四伏,各种凶勐野兽乃至魔兽伺机而动。
    一般来说不论是东海岸还是西海岸都会在一天行程之内的区域有村落或者至少是驿站存在,这并非有意规划,只是冒险者所带来的旅行风尚促使嗅到商机的人们逐渐在必经之路上聚居。但因为这里是新开拓的村镇缘由,它距离人口规模更大的旧聚居地要比理想情况更远一些。
    而这一切直接导致了本地发生的纠纷基本上只能由他们自己来解决。
    里加尔,尤其是西海岸这样相对混乱的地区。在过去实际上佣兵公会行使了相当大一部分治安的职能,因为国王权力有限而贵族们通常拥兵自重对领民只要求纳税便不管不问的缘故,在遇到强盗土匪时通常是由民间自发集资向公会发布任务请求来进行解决的。
    而如今这一切的效率已然大打折扣。
    名为艾莉卡的个体不再存在这一事实在康斯坦丁的推波助澜之下于东海岸造成了最大的影响,但即便是远离征服者铁腕政策的西海岸一切也并非能一如既往地执行。
    贵族这种存在,从来便不是以康慨又乐于助人而着称的。佣兵公会可以在他们所在的领地之中扎根而不被强行吞并,除开那些媾和与妥协以外,其立身之本在于他们掌握有大小分会之间即时通讯的神奇手段。
    即便是亨利也只听说过的德鲁尹奇妙道具可以跨越难以想象的距离达成即时通讯,令这些所在地距离遥远的佣兵公会可以事实上处于统一管理之下。如此一来哪怕区区一个小分会,一旦判断局面自己无法处理便可以立刻呼叫支援。这种调集武装人员的高效远超依赖传统渡鸦与信使这样信息传递方式的贵族军队。
    星罗密布的分会和来去自如的佣兵,谁也说不定你前脚刚试图抢劫这个分会是否后脚就会被另一个分会偷了家。投鼠忌器加上妥协与条约一并形成了这数个世纪整体上的和谐。
    ——但让我们话归原处。
    “奇特的可以跨越距离对话的水晶板”这一传说由退役的公会职员传出,而不少贵族亦曾试图花大价钱买通内部人员搞到一块。
    少数人“成功”了,但他们到手的只是一个有着黑漆漆水晶板另一侧是秘银般金属壳的奇特物品,即便那重金买通的公会职员按照流程试图唤醒它也没有任何反应。
    似乎只有当它被供奉在那比公会都还要古老的石台上时,他们才能与另一处公会的另一块水晶板后方的职员进行对话。
    而当命中注定的那一天发生之时,整个里加尔世界内的公会水晶板全都陷入了沉睡。
    不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法再实现过去那样的对话方式。
    仿佛寄宿于其中的灵魂已然死去一般,它变成了一块依然精美却不再具有任何功能的方形矿物板。
    ——这几乎摧毁了里加尔世界内佣兵公会的影响力。
    消息只能通过信使或者渡鸦之类传统方式传递意味着公会不再具有强大的信息整理和收集能力,对于偏远地区局势的掌控力度迅速下滑。各地的公会变得越发孤立,在应对各种局面时只能各自为战。
    而这一点又间接导致了许多原本便算是刺儿头的佣兵拉帮结派立刻摇身一变成为了土匪。
    “反正他们不会知道,知道了也没有任何办法。”
    性格最为狡诈的那一批前佣兵不曾了解公会通讯的原理,但他们也不需要。只要知道那些公会麾下战斗力最强大的佣兵团如今无法及时赶到前来讨伐自己,他们失去了及时调动强于自己的战斗力来制衡的能力就已经足够了。
    ——常年混迹在刀光剑影之中的人直觉是极其敏锐的,如今即便是还存在于西海岸的公会对于麾下的佣兵们也失去了时刻监管的能力,并且也缺乏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任务的能力。
    收入锐减,而管束能力又下滑。这两件事相加的效果只会让想“改行”的佣兵越来越多。
    信息的延迟意味着自己只要行动迅速矫健,就可以在大肆烧杀掳掠之后逃之夭夭而没有人能阻止或者抓到自己。
    比起老老实实遵守规矩杀别人叫他杀的人,拿的钱还要给公会分成。想杀谁就杀谁,钱全是自己的,不好吗?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除了几大帝国核心城市以外几乎任何佣兵公会原先势力庞大的地区,王国的民兵们忽然之间发现自己的对手从乡野流氓和落草为寇的饥民变成了经验丰富装备精良的前冒险者。自身也不过是农民出身的他们自然无法跟这样的对手抗衡,许多佣兵团转为山贼之后一连数月都无法被讨伐,最后甚至占山称王,直接跟贵族叫板了起来。
    原本就算不上安全的旅行如今变得更加危险,因为公会失去了对麾下佣兵的掌控能力,就连在公会发布委托雇佣的挂牌冒险者护卫也说不定是和盗贼劫匪串通的。
    一个个体的消失所带来的庞大机构落幕尹始;而它所带来的诸多影响正如同涟漪一般一圈又一圈地打来,让人们原先习以为常的一切都乱了套。
    一切再也不会回去原来的模样,数个世代的人们习以为常的做法和已经形成传统的事物会就此消失,而这只不过是这一切的开始。
    许多人还在迷茫,还在留恋,一些还试图竭尽全力挽回。他们的努力或许会失败,但其中一部分人却也会在这样的动荡中找到机会,建立自己的事业。
    ——但让我们话归原处。以上这些信息是亨利与米拉在到达这座仍未被命名的港口村镇之后得知的,除了部分是自主打听的以外,还有一些是源于当地发布的委托简报。
    已经许久没有挂出来的橙色佣兵牌在这个镇民有3成是退役冒险者的村镇当中颇具影响力,因此当两人在这儿落脚并逛了一圈,被发现携带武器防具要求出示身份证明的不久之后,便有代表找上了门,试图雇佣他们去突破盘踞在不远处林地间一伙土匪的封锁。
    ——是的,这处村镇已经处于土匪的封锁之中。
    这些土匪是“转行”的佣兵团之一,这个成建制的佣兵团一共不过30余人,但却有着较为精良的武装与配合。
    他们以艾卡斯塔平原上存在的林地作为掩护埋伏在必经之路上。身为开拓村的港口劳动力紧缺,即便在下雨天仍旧要继续劳动便已证明了这点。他们不具备派出人员去搜索这些土匪的人力,并且许多佣兵在退役时就卖掉了大部分的装备,用来买地想从此过上和平的生活。
    因此在察觉到有这样一伙人拦路打劫并且可能会袭击港口时,他们便派出了信使想向远方较大的镇子求援。
    “没能活着回来。”阐述这件事实的港口代表是一位外表年龄比亨利大上十来岁,奔四的健壮金发男子。他的左侧下巴有一道伤疤。这是追求视野良好而喜欢戴的轻型头盔的佣兵们常见的伤痕,瞄准头部的攻击被钢盔挡下之后有可能会顺着力道歪开而噼到凸出的下颚骨。
    半生与刀剑相伴使得他在阐述这一切时语气好似没有多大波动,但米拉注意到他攥紧了满是伤疤和老茧的拳头。
    事后她才从旁人那边得知信使是他11岁的儿子,而那些人不止是没有让他活着回来这么简单。
    “四肢都被打断了,活生生折磨死了放在马背上送回来。那么懂事的孩子啊,拿来杀鸡儆猴,为了让我们服服帖帖。”阐述这一切的是村里上了年纪的大妈,她和中年人没有血缘关系,却是同一片区域出身近似血亲的存在。
    对她来说那就像自己的亲孙子一样。
    港口代表在给完条件和要求之后便离开继续去冒着雨搭建围墙,米拉看着他,想着这个人是否在用奋力投入体力劳动的方式来让自己忘掉痛苦与仇恨。
    “他一定很想自己亲手去复仇吧。”她开口说着,连大妈也离开之后坐在桌子前的就只剩下亨利。
    “围墙还没建完,这里也没有足够多的装备和战斗力。他们需要军队或者是现役佣兵的支援。现在带着不合格的装备仅凭满腔怒火只会丧命,并且连累港口的其它居民被打击报复。”贤者的语调依然平稳,他给出的理由绝大多数如今的洛安少女自己也能够想到。
    源自痛苦的冷静,即便有这样的血海深仇他却仍旧能以港口居民的整体安危为优先。向二人提出的诉求也是基于港口所有人的需求——尽管只不过是简短的交谈,但米拉感觉这个人以前或许也曾是有名有姓的佣兵。可如今他已经放弃了那种生活,他已经不再握着剑。
    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他不再是十几二十岁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头小伙。可他舍弃武装想与家人一起开拓村庄的愿望,却就这样被人毫不留情地践踏。
    亚文内拉也仍不是人间天堂。
    再优秀的剑士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一对一能稳赢就已经是优秀可靠的佣兵,在装备加持下一对三能赢的多半已经盛名在外,而一对三十,并且对方还是老道佣兵团转的山贼。
    这已经不是任何凡人可以触碰的领域了。
    同为冒险者的洛安少女知道,他必定是能认清楚这些情况的。
    即便憎恨与愤怒使得他几乎咬碎了自己的臼齿,也只能认清楚自己的无力,尝试去雇佣外人来解决这些仇家。
    人是如此容易产生共情的存在,这或许正是人类之于其它种族最大的区分。
    仅仅三言两语,哪怕并不与这个人熟识,仅仅只是得知了他的悲惨处境。
    米拉便诞生出了由衷地想要帮助这个人、帮助这些辛苦劳动想要建造自己家园的人们的念头。
    细细想来,当初也正是在艾卡斯塔,她刚刚与亨利相遇之时便也无法对自己所见的悲惨之事视而不见。
    如今她在这一点上仍未有多少改变。而虽然她仍旧无法做到自己老师所做的那种程度。
    但她已不似过去那般无力。
    “接受吧。”胸前的白银徽章闪闪发光。
    “嗯。”而有着灰蓝眼童的男人垂下头看着她。
    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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