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之时,幽族圣主心中的不甘却好似随着生命一同燃烧殆尽,只余浅浅一层余灰——而这也即将与他一同,随风逝去。
    死去元知万事空。
    天意要让他与幽族一并消亡于此,为之奈何?
    幽真似乎咬牙忍着伤势,在朝他走来……这个心狠手辣的鬼族绝不是为了来确认他的生死,或许是要趁他还未陨落却又毫无反抗之力时施展神通,比如奴役他……
    万般思绪,如风吹柳絮般四散飘开,他失去了对危险的感知,对可能遭遇的事情的愤怒——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然而却也是在此时,无尽幽海上尚未燃尽的余火传来了一丝异样的波动,在海中隐藏的空间缝隙里,在残垣断壁之间,摇摇欲坠的空间波动终究稳定下来,一个带着他印记的人消失了,去了……很远很远,以他如今的能力根本感应不到的地方。
    是……玉澄。
    苍白的余灰中蓦地燃起些许星火。
    “逃出去了……好,好,好!至少我幽族不至于消亡殆尽,至少——即便要消亡,也不会是在鬼族手中!”
    他几乎想畅快大笑,唇角却最终只扯出一缕极浅的弧度,现在他不再觉得死去便是万事成空了——他的在天之灵,会永远庇护幽族最后的血脉,鬼族想要凭借夷灭幽族来掠走资源、气运乃至于天道的认可?只要玉澄还活着,鬼族的一切计划都将有着无数缺憾,不可能成功!
    “我不能被幽真抓住……”
    眼见着幽真取出丹药服下,似乎正在为抓捕他而做准备,幽族圣主心中再无任何犹豫,散去了他的道种与生命本源,回归了他最初的模样——这片无尽的幽海。
    只不过,被方才那一场战斗抽空了所有力量的幽冥之海,与这世上任何一片普通水域,也再无区别。
    幽真鬼王微微一怔,看向黑袍人,“你为何没有阻拦?”
    若非此人封锁了幽冥之海方圆千里的空间,山海界一方又岂会无一人赶来救下幽族,她对他何等信任,却不料在最后关头,他竟掉了链子!
    黑袍人却根本不搭理她,而是眉头微蹙,看向幽海一个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离开了他的神力封锁……但这怎么可能呢?
    一切疑惑,在片刻之后得到了解答。
    阴沉沉的天空上,忽然落下一团光,在黑袍人与幽真鬼王注意到它的一瞬间,它从光团化作一个光人。
    分明没有眼睛,两人却都感觉它看了他们一眼,用冷漠、轻蔑、居高临下的目光。
    光人语气平淡,陈述一个事实:“吾来取吾之珍宝。”
    不需要两人任何回应,它伸出一只手朝幽族圣主消失之地一探,光芒黯淡许多的坤镜便朝它飞去。
    “……原来如此!”黑袍人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眼见着坤镜即将落入光人手中,斜刺里却忽然飞出一个黑色玉环,精准地撞在坤镜之上,将它打飞。
    坤镜本是三生镜之分镜,世所罕见,即便在斗法时被人打落也只需瞬息便能恢复,却不料被那玉环一打,它竟似是被镇压一般跌入碎石尘土之中,即便颤抖着想要挣脱,却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了。
    光人看向黑袍人,也好似发现了什么,抬手解掉坤镜之上的禁制。
    黑袍人却故意与它作对,它一解开禁制他便眼疾手快地补上。
    三生镜从来只在更强者面前乖顺服帖,眼前之人还不配它让步,方才不发作只是想等收回坤镜再说,结果此人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异界之神,果真不知好歹!
    黑袍人——具体来说,是鬼界十一神灵之中的一位,名曰戮神,听这名字也知道他的爱好,做出挑衅三生镜的事情,实在毫不奇怪。
    一阵古怪笑声黑袍之下飞出,“早听闻山海界与我鬼界一般,亦有四件神器,吾虽不才,却也曾掌控鬼界圣器,不知这山海界的神器与之相比,孰优孰劣,掌控它们的滋味又是如何?”
    三生镜何曾将普罗大众看在眼中?被如此羞辱,便是它的感情不如灵隽来得丰富,却仍是勃然大怒。
    戮神却还在大放厥词,“虽然最适合我的应是四神器之首的玄明剑,可惜玄明剑如今不知身在何方,也只能拿你将就着用了。”
    三生镜:“……呵。”
    一旁默默回血的幽真鬼王:“……”
    她简直都要骂人了!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她可没有全盛时期的本事,能在两位超阶存在的争斗之中保全自身啊!
    然而此时逃跑也已经晚了,无论戮神还是三生镜,都不可能撤去幽冥之海外的神力封锁,让其他不长眼的人来打扰他们的较量,自然更不可能特意给幽真鬼王开一条安全通道。
    是以,刚刚大展神威解决了宿命之敌的幽真鬼王只能极力缩小存在感,在两位大佬毫无收敛的威压之中寻找苟全性命的夹缝。
    真可谓风水轮流转。
    偏在此时,她又听得一个声音在询问:“鬼王,我们不是约定好了,您将圣主抓来供我吞噬么?为何……”
    说话之人正是此前将瑶少主诱骗至潜晖秘境之中暗杀的羲少主,他与幽真鬼王的约定便是,鬼王将濒死的幽族圣主抓住交给他吞噬,待他成为新的幽族之主,便施展秘法将剩余的幽族转化成鬼族,如此鬼族便能几乎毫无损耗地接收幽族一族之气运,而不至于让绝大多数都白白浪费。
    在幽真鬼王与幽族圣主交手之时,羲少主一直在幽海之中与鬼族里应外合,待感觉到海面上的战斗渐渐停歇,他才悄悄赶来,却恰好撞上了这么个时候。
    哪壶不开提哪壶说的就是他了,幽真鬼王本就因被更强者碾压而恼怒,此时自然挥刀而向更弱者,她一伸手便将海中的羲少主抓在掌中,森森鬼爪散发出不祥的冷光,阴森道:“幽族没教过你如何对待强者么?给你点好脸色,便以为自己有资格与本座合作了?”
    羲少主骤然色变,想说什么,然而幽真鬼王已没了听他说话的想法,干脆利落地了结了他。
    ——如今连她亦恐自身难保,何况一个连洞虚期修为都没有的废物?与其让他被威压震死,不如她亲手了结!
    至于幽族气运……哼,不是还有一个少主么?
    等她活着回去……
    ·
    灵隽清醒过来时,是在一座华美的祭坛之上。
    浓郁的天地灵气几乎凝聚成湿润的雾气,然而这本该令人心旷神怡的雾中,却夹杂了不祥的血腥味——灵隽不必环顾四周,也不必放出神识,便知道这里死了很多生灵。
    有人族、妖族、灵族这样的大族,也有夜叉、修罗、贺雁这样在太素纪元几乎不剩下几个的小族,还有一些闻不出来的气息……
    感觉到身体渐渐恢复知觉,灵隽缓缓从祭坛上坐起,一眼望去,所见是一排密密麻麻的石柱,每根石柱上都捆了一个生灵,他们的命门之处俱已被割开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液、灵源或者其他本源之物便从那伤口之中流淌而出,汇聚到祭坛之下的枯枝灰烬之中,于“水”中绽开火焰,无声燃烧。
    这本该是极为残忍的献祭仪式,然而所有祭品脸上都带着如愿以偿的笑意,身上的伤口亦只有自己的力量残留——显然,献祭自己,他们是自愿的。
    灵隽找到一个还没死透的灵族,获得了他的记忆。
    原来这些人并非无辜被害的受难者,而是一群邪教徒,这灵族便是这名为“万灵教”的邪教组织头领。
    此人毕生所愿便是窃取天地神力,创造出一个听从他一切意愿的高阶灵族,为此他精研术法,从许多上古遗法之中获得灵感,忽悠了一群对召唤流打法很有兴趣的落魄之人,创建了万灵教。
    终于,在一个教派闭关研究了几千年后,他们完善了上古遗法,创造出了献祭秘法——只需要付出一半的灵魂便能收获一个强力召唤兽。
    这一听就知道不可能成功的秘法本来顶多会演变成一场作死自己半条命的闹剧,但他们没想过的一点是,献祭秘法的基础,那一上古遗法可不是只要半条命的温和术法,它一出现,无人能活。
    这群邪教徒就这么扑街了。
    灵隽摇摇头,为修真界还有这种随便捡到个所谓上古秘法就敢随便改造修炼的天真之辈而惊奇。
    在她查看记忆的时候,那邪教头领终于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本源,去了没有恶毒秘法的美好世界。
    灵隽浑不在意地扫了一眼,继续翻阅被她及时取出的那份记忆。
    待看完之后,她讶异地挑了挑眉,“七域十三州?怎么听着有些耳熟……这不是宗恪曾经生活时代的设定么!”
    而宗恪是太素纪之前的太始纪元的大能——也就是说,她穿越了?
    “七圣宫至少在太初纪元便已存在,为何七政台中的紫极星会将我带来太始纪元?”灵隽纳闷,“难道那颗道种虚星是太始纪元时被人放进去的?可又是什么人,会忍心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而且,这里真的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太始纪元吗?又或者,只是一个平行世界呢?”
    她此时所想的“平行世界”,与当年知晓她与宗恪口中的“山海界”并非同一世界时给他提供的解释之一全然不同。
    在得知偌大的山海界,无数时光流转不过是某个超凡存在的一场游戏之后,再遇到“穿越”,她便觉得这或许是另一个“游戏空间”——那个超凡存在,有没有做数据备份的习惯呢?
    太多的疑问需要解答,灵隽便没心思在此地逗留,只等“穿越时空”的消耗完全恢复,便要离开,去天枢域的九灵神宫找一找,看看能不能逮住宗恪……
    一阵尖锐的刺耳声响,灵隽蓦地抬起头看向远方,便见一片五颜六色的神光朝她所在之地掠来,眨眼工夫便到了近前。
    光芒逐一敛去,一群气势不凡的修士扫了一眼这惨绝人寰的献祭现场,不善的目光立刻落到现场唯一一个活人身上。
    灵隽:“等等……”
    “陈师叔!就是这群人!”一个外表看上去十三四岁可爱小男孩气愤地指着灵隽,“之前在秘境里一直在劝说我加入他们的就是一个灵族,我闻不到他的气息,和眼前这个人一模一样!而且这里只有她活下来了,一定是她!”
    闻言,众人群情激奋,“诓骗我宗弟子入那等无知邪教,真是胆大妄为!”
    “为修炼不择手段,献祭这许多修士,实在禽兽不如!”
    ……
    而那位站在众人中央的“陈师叔”更是面露厌恶之色,毫不犹豫地祭出法宝,凌厉霸道的刀罡瞬间便朝灵隽袭去。
    然而在看见那柄黑色长刀时灵隽却微微一怔,等感应到刀罡气息果真与她所想的相似时更露出一个古怪笑容,尔后在刀罡加身之前轻松脱身。
    原来是“宸师叔”,而非“陈师叔”!
    还在怒骂她的人惊愕失语,不敢相信在小师弟口中“修为平平连只出窍凶兽都要好半天才能打死”的邪教首领竟然,竟然避开了师叔毫不留情的出云一刀!
    他们顿时意识到,眼前之人就算再不堪,也不是他们能肆无忌惮痛骂的对象——随意评价强者,可不是修真界的规矩。
    一众龙套自动消音,一脸冷酷的“陈师叔”倒是开口了,冷冰冰道:“能逃出我的出云,想必你也并非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灵隽微微一笑,忽然改变了主意——找宗恪的事情可以等下再说,现在这不是有个更好欺负的送上门来了么?
    她不答话,而是取出玄明剑,剑尖朝他遥遥一指,挑衅道:“宸师叔?多年不见,你的幽魔刀仍和以前一样,不够快啊!”
    一直就是个暴脾气的宸目露凶光,但这能吓死人的凶光里却又藏着一丝疑惑——作为山海界赫赫有名的天骄,年少时风头无两,如今在刀道之上亦是数一数二的刀道强者,他辉煌至极的一生之中,还从未听过有人如此大胆地评价他的刀“不够快”。
    这灵族究竟是什么人?
    难道是修邪法修坏了脑子,在臆想中和我斗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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