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师德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他确信自己完全不认识面前这个贤明远播的大唐亲王,不了解他为何对自己如此器重。
    不过从他拒绝扬州都督府长史的邀请,直接驶船南下,亦可看出这个吴王是个有远见的人,在他麾下干事,也不会亏了自己。
    如果今天这个吴王懵里懵懂,接受扬州都督府长史的邀请,那自己才要好好考虑后路。
    跟着一个完全不知深浅进退的上司,还是大权在握的国之亲王,那太危险了。
    娄师德生性宽厚,最大的优点是心宽持重,最大的缺点是过于心宽持重。心宽持重的都没有脾气了。
    李元瑷还不了解娄师德,不知他心底所想。
    但扬州都督的位子是他亲自辞让的,哪里不晓得轻重?
    扬州虽然位于江北,却是江南军区核心地。
    别看李元瑷手握苏州、湖州、杭州三州兵权,但兵力加起来不过扬州兵马的四分之一。
    苏州、湖州、杭州三州兵权不过是护卫州郡之兵,而扬州兵马却是朝廷掌控江南的军区总部。
    不是一个概念的。
    如果李元瑷掌控江南东道十六州的行政大权,另外有身怀扬州的军镇之权,那他就是江南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了。
    不说亲王待遇,即便是李世民的儿子都远没有这种权利。
    故而李元瑷知道即便自己不自辞,李世民也会找借口将他的扬州都督改为苏州都督的,主动提出来,百利无一害。
    而且不只是如此,李世民给了自己这么大的权力,就算再怎么相信自己,也会留一手防范未然。
    如他这样的雄主是不可能为亲情所左右的。
    华夏历朝皇帝,除了唐玄宗干得出来这种无脑放权的事情,其他皇帝都会有所保留。
    扬州都督府都尉王文度十有八九就是李世民留的后手。
    李元瑷哪里会蠢到跟王文度、古神感这两位手握扬州以及大唐水军军权的将军一同饮酒赴宴?
    这点轻重,李元瑷还是很清楚的。
    身居高位,最忌讳的就是不知轻重。
    “在南下之前,我给了上官仪、刘仁轨、狄知逊一个任务,我将从尚书省关于江南近年来的档案记录给了他们,让他们拟定治理江南的方案以及心得意见,抵达苏州的时候上缴于我。现在一样,你也去副船跟他们聊一聊,看一看尚书省的档案。时间有些吃紧,我也不要求你在抵达苏州之前上交。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给我吧。不过你一直在江都为官,离江南只有一江之隔,对于江南的了解应该更加透彻,期待你的意见。”
    李元瑷笑着也给娄师德布置了相同的任务。
    娄师德心知肚明,这意见看法将会是决定自己地位的高低的介绍函,肃然去了。
    娄师德老成持重,却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宰相才。
    面对这种情况,亦不会自甘落后,匆匆去了。
    他们一行横渡了长江,驶入了江南运河。
    这一进入江南运河,李元瑷就觉得江南的情况,比他想象中的由要严重。
    运河的两岸空旷无垠,几乎没有什么人踪人迹。
    江南最不缺的就是水资源,江南地广人稀,这运河两岸因有水患之危,反而没人耕种,以至于冷清清的。
    这江南运河最初由吴王夫差开凿的古故水道,后三国孙吴政权为了沟通南京和太湖平原而开凿江南运河,以后历朝历代又不断加强,直至隋唐时期,形成了现在北起镇扬,经丹阳、常州、无锡、苏州、吴江、嘉兴、桐乡到杭州,这一条运河航道。
    在即将抵达苏州的时候,上官仪、刘仁轨、狄知逊一并送上了自己的心得与方案。
    李元瑷满心期待的选择了先看刘仁轨的心得方案。
    刘仁轨对于江南书面分析还是很透彻的,便如李元瑷、魏征一样,一语指出江南穷困的原因。
    粮贱伤农。
    越是风调雨顺,江南百姓收入越少。
    毕竟物以稀为贵,多了反而不值钱了。
    江南的粮食库存多为军用,也就是说生产的粮食多用来代替税收,或者卖给朝廷。
    这朝廷收粮,向来是低于平价线的。
    故而无法产生大的利润,江南亦变得越来越穷。
    想要改变此弊端,刘仁轨提出了三点。
    第一、发展副业,不能一味的追求农耕。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以副业来摆脱江南的百姓对于农耕的一味依赖。
    第二、重新规划,耕种之地。
    江南各处为了应对粮税压力,无度开垦土地。
    到底田地泛滥,参差不齐。要知道一亩上等良田的产量中等、下等良田的一倍甚至两倍。
    求多不如求精,空出一些土地,用来种植其他副业产品。
    第三、亦是李元瑷觉得最重要的。发展商业,鼓励地方百姓从商,唯有发展商业,才能凝聚人气。
    人气乃发展之根本。
    江南之疲敝,关键与无利可图。
    江南之粮,多数为朝廷争取,难有效益人气。
    若无人气,即便是沃土宝地,亦是无用。
    李元瑷看了刘仁轨的最后一点,连连叫好。
    李元瑷对于江南的发展有全盘的掌控,他深切明白,想要发展江南,必需从商抓起。
    但是他担心这个时代过于排斥商人,以至于发展商途异常艰难。
    毕竟李世民曾经特地叮嘱房玄龄,工商杂流即使才能出众,亦不能授以官职,不能让他们“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
    唐版初的武士彟,因为赞助李唐夺天下,封为应国公。
    堂堂国公,便是因为商贾出身,给庙堂上所有文武百官瞧不起。
    直接影响到了后来的武则天。
    好多人以为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反对立武则天为后,是因为武则天是李世民的小妾。
    其实不然。
    小妾在古代的地位等同货物,哪怕是皇帝的小妾亦是如此。
    汉朝的成帝刘骜一样娶了自己老爹的小妾,还立她为皇后。
    武则天便是因为出身商贾,给褚遂良、来济抓着小辫子说她“出身卑贱”。
    如果上官仪、刘仁轨、狄知逊、娄师德都是那种爱惜名声,照死轻商,那就让李元瑷蛋疼了。
    他总不能自己鞍前马后的脏活累活往身上揽。
    他自问远远比不上诸葛亮能够做到事必躬亲。
    李元瑷看得出来,刘仁轨表面上将发展商业摆在最末,实际上他整篇发展的核心关键便在这最末商业。
    想来也对,刘仁轨不比上官仪、狄知逊,都是宦官大户人家,有着高高在上的背景以及卓越感。
    刘仁轨真说起来是汉章帝刘炟之后,可这都是唐朝了,汉室宗亲有什么用?说白了就是一个农民,自少孤贫,没钱上学堂也买不起纸笔,只能靠着家里传下来的几本书自学,在劳动空闲的时候,用木棍在地上或者空中写写划划,硬生生磨炼出一身的学问。
    刘仁轨是从田地里学出来的,并不觉得自己比商人高贵到哪里去,自然能够看透这其中本质。
    李元瑷心满意足的将刘仁轨的心得与方案放于一旁,不出意外刘仁轨就是自己幕僚中主管商业的干吏了。
    他随即拿起了上官仪上缴的考卷。
    上官仪最是年轻,他的心得过于理想化。通篇的大道理,加上他文采绝佳,引经论典,看得李元瑷是兴致高涨,津津有味,可细细一想,却又全不是滋味。
    这大道理谁不会说,可将大道理细分化用于实践才是真本事。
    只有道理而无实践,那就是纸上谈兵。
    上官仪还是缺少实践磨炼,仅心得而论,就差上刘仁轨这老江湖不止一个档次。
    姜果然是老的辣。
    不过上官仪的整改方案还是可圈可点的,他与刘仁轨看待事物的角度大不相同。
    上官仪觉得江南疲敝的原因在于吏治,江南天高皇帝远,且文化不兴,百姓愚昧,人才稀缺。
    百姓任由官吏肆意支配而投诉无门,因此导致江南上下举步维艰。
    上官仪这个提议别出心裁,让李元瑷眼前一亮。
    江南远离天子,政令不明。
    很多利国利民的政策下放至江南灰变一个模样。
    这确实是一大问题。
    上官仪文采飞扬,可谓当世绝顶。
    他既然重视吏治,文化不兴那就让他来负责治吏以及弘扬儒家文化这方面的工作。
    李元瑷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拿起了狄知逊的考卷。
    看着狄知逊的心得,李元瑷微微皱起了眉头。
    中庸!
    狄知逊通篇答案都透着中庸的气味。
    他觉得江南不好治理的原因在于没有底蕴,缺乏豪绅。
    他的主张有点类似后世,相让一部分人富裕起来,将他们培养成为朝廷所用的豪绅,以豪绅来带动百姓。
    李元瑷笑着将狄知逊的答案收下,心底已经有了选择。
    狄知逊本是世家贵公子,平素常与士族豪绅往来,对于他们有着足够的了解。
    天生的外交干吏,用他来与当地的士族豪绅交往在合适不过了。
    毕竟发展经济需要投钱,总不可能全让朝廷负责,豪绅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李元瑷乐不可支,三分考卷,三种不同的答案,三种不同的方向。
    一瞬间,李元瑷开始期待娄师德的考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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