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舍正北方,一堵院墙相隔的便是葛家在水口乡的私宅。
    葛立德大部分时候都居住在县城县衙里,只有乡学舍开学后,才会隔三差五来一趟,小住几日。
    自从儿子当上竹山县令后,葛老在本县就成了一个传说,葛家也相当低调,平时基本听不到有关他们的消息,只有在某些重要场合才会见到葛家人的身影。
    葛老一心扑在乡学舍的教学上,虽然不常露面,但却对学舍各名学生的情况了如指掌。
    穿过一道有葛家仆从把守的内宅门,朱秀跨进院中。
    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宽敞的厢房,正中乃是一间寝堂,庭院里也是假山盆景,花圃草地,还有一小片菜地。
    虽谈不上富贵豪奢,却也有几分雅致清静之美,从这点上看,葛老爷倒不是一个贪图享乐之人。
    堂屋的门开着,朱秀故意加重几分脚步,走近前还咳嗽了一声。
    “是朱秀吗?进来坐,老夫有话同你讲。”
    屋中传出葛立德的声音,朱秀赶紧应了声“是”,稍稍低头快步走了进去。
    冬日里铺在地上保暖的毛毡茵褥还未撤掉,铺满整间寝堂,靠东窗的位置有一张宽大的高腿红棕梨木书桌,四面环绕书架,葛立德正坐在书桌后,眯着一双看似老花的眼睛,在细细品阅朱秀那两张答卷。
    这内堂书房的布置,倒有几分后世风格,乍一看给人感觉真像是进了校长办公室,朱秀心中暗笑,腿脚却不敢怠慢,忙上前揖礼。
    “学生拜见葛老!”
    “坐吧!容老夫阅完!”葛立德头也不抬地说道。
    朱秀也不拘谨,搬了一把绳床坐到书桌前,耐心等候。
    一刻钟后,葛立德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放下两张答卷,朝朱秀望去,笑眯眯地和声道:“这字迹,和你以前可是截然不同啊!笔法和字体老夫也从未见过。不过看得出,你这手字已有几分火候。”
    朱秀坐直身子,微笑着颔首道:“让葛老见笑了。这种瘦体小楷,是家父年轻时在一本古书上偶然所见,晚辈幼年时便开始习练,只是一直不得要领,直到近日偶有所得,才敢拿出来献丑。”
    葛立德不疑有他,感喟道:“一朝顿悟,竟有脱胎换骨之效,难得,难得呀!若朱举人在天之灵看到你有此变化,定然会欣慰的。朱家才学,后继有人。”
    朱秀附和了两句,心中暗笑,有之前在陶家所设下的心理建设,他现在逐渐展露出些许过人之处,也不会引起这些曾经与他相熟之人的怀疑。
    葛立德小心将两张答卷对折,压在两本典籍之下,显然是打算将其收藏,作为一种新式字体的临摹范本。
    “这份小测题目,是老夫和刘达商量后定下的,难度不大,但是涉及范围广,你能拔得头筹,足以说明课业功底扎实。当初在陶家你能力压陶盛,绝非侥幸,实乃厚积薄发之故!”
    葛立德和颜悦色,越看朱秀越是满意,不光相貌出众,更兼才学上佳,如此青彦俊杰,才是他心目中水口乡学舍的代表人物。
    朱秀可不知道自己的颜值也成了葛老心目中的加分项,赶紧谦逊地拱手客气两句。
    “不过,距离县学招生尚有三月时间,在此期间你万不可松懈。须知,县学入学试的题目通常也以贴经和解义墨义为主,但题量可比这大得多,有时还要加试口试,以考察新生员的体貌口齿和胆量。老夫创办学舍多年,见过不少考生,平时根基扎实,可临场之时却容易发挥失常,甚为遗憾,老夫可不希望你重蹈覆辙!”葛立德略显严肃地警示道。
    朱秀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道:“多谢葛老教诲,学生定然铭记于心!不敢松懈!”
    葛立德见朱秀不显焦躁,态度端正,满意地捋须点点头,脸上再次露出和善笑容:“按照老夫所立下的规矩,小测优胜者能够享受额外优待。今后,这后宅内的东厢房,便划拨给你,作为你平日歇息落脚之处,若是需要留宿也可,只需跟看守后宅的人说一声,他便会让你进来。笔墨书籍,需要的,只管跟刘达说,他会帮你办妥。”
    朱秀怔了怔,随即满脸惊喜,他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讨要一间单独的寝室,没想到人家葛老头瞌睡送枕头,主动提到了这茬。
    并且还是后宅里的厢房,更宽敞清静,环境更好,葛立德这是默许他除了这间堂屋外,可以在后宅随意进出了。
    这可是连陶盛都享受不到的待遇。
    “多谢葛老照拂!”朱秀高高兴兴地起身长揖。
    葛立德笑呵呵地压压手让他坐下,和声道:“对于优秀的学子,老夫会为他提供最为舒适的环境,只要能考上县学,老夫还会不吝奖赏。”
    朱秀倒是不关心葛立德会许下什么奖励,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朱秀心中不免有了别的念头,试探性地问道:“葛老,学生在家中养成了独自苦读的习惯,时常一个人捧着书本,坐在渠边地头无人处诵读,发觉此法有助于记忆,保持心情的豁达。今后,能否恳请葛老,给予学生更多的自修时间,并且允许学生外出?若是在学舍内,恐打搅到其他同窗,自身也无法静下心来。”
    葛立德没想到朱秀会提这么一个要求,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他倒是知道,其实许多才学深厚的读书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古怪的学习习惯。
    譬如在房山书院内,就有人喜欢白天睡觉,夜里点灯读经做文章。
    有的喜欢跑到山野之外,结庐而居,躬耕侍读。
    有的喜欢边钓鱼边读书,总之各种怪癖皆有之。
    只是给予一个学生如此宽泛的自由权限,学舍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类似先例,葛立德一时间有些拿不定注意,也是怀疑且担心朱秀的自觉性。
    朱秀赶紧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学生愿意定期接受葛老和刘师的考教,学业上若有退步迹象,学生愿意接受葛老处罚!”
    葛立德这才缓缓点头,沉声道:“好吧,老夫便许你如此行事。不过,每隔十二日,老夫会让刘达出一份考卷给你,若不能得上中以上,你就要立即返回学舍坐堂!”
    “多谢葛老体谅!葛老开明,学生敬佩!”朱秀心中窃喜不已,神情却十分庄重,起身长揖。
    葛立德笑道:“这几日刘达会划设一些县考重点篇章,还有传授你们一些县考时的规矩和技巧,等听过了这些,你再走不迟!”
    朱秀爽快答应下来,反正已经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的自由,想溜也不急在这几日功夫。
    “葛老,学生还有一事请教!”朱秀一拱手,小声道。
    葛立德笑着点头,示意他但说无妨。
    “学生想求教一下葛老,若是一名赘婿想脱籍独立成户,县府卡的严不严?需要哪些条件?”
    葛立德面露疑惑,刚想问朱秀为何会关心这种事,见他眼神有些闪烁,想到些什么,摇头笑了起来。
    “你这恐怕是替别人问的吧?是不是陶村正的女婿?叫...叫什么来着?”
    朱秀嘿嘿一笑,递上一记马屁:“葛老英明!此人唤作周进财。”
    “对对,周进财!怎么,他还不死心?主意都打到你那去了?”葛立德捋须哼了声。
    朱秀奇道:“听葛老所言,像是知道此人的心思?”
    葛立德淡淡地道:“数年前,他就单独跑来竹山县求见老夫,向老夫问同样的问题。”
    “敢问葛老当时是如何答复的?”
    葛立德看了朱秀一眼,淡笑道:“老夫什么也没说,也没见他,差人将他打发走,只是转告他一句,安心待在陶家,以他的身份想要脱籍立户,很难。此事老夫没有告诉陶家,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朱秀听出葛立德语气里的轻视之意,试探道:“容学生多嘴问一句,葛老之意,此事还是有可能办成的?”
    葛立德笑道:“凡是没有绝对,赘婿的身份的确不好听,但尚且属于平民范畴,想要转为独立的编户也无不可,只是手续颇为繁琐,还得在县衙里有门道。更何况,那周进财是何身份,有何资格求老夫办事?”
    “若非陶家出了个陶昌...嘿嘿~~”
    葛立德捋须没有继续说下去,笑容却十分耐人寻味。
    朱秀明白他的意思,若不是陶家出了个县学生员陶昌,葛立德同样不会将陶家放在眼里。
    朱秀低头默然,他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小看了封建阶层等级之间的差距。
    葛家已是正经八百的官绅阶级,不说竹山县令葛绛,就是葛立德自己也是乡贡郎出身。
    若不是陶家出了个县学生员陶昌,还真就没什么资格与葛立德同坐一堂吃席喝酒谈天说地。
    老朱家没有陶家的财力,能够维持今日在外人面前的体面,还不是全凭朱大全乡贡举人留下的余晖。
    而他朱秀今日能够站在这里,让葛立德和颜悦色地同他说话,一方面是因为他是朱举人的儿子,但更多的,还是葛立德看到了他身上考学的潜力。
    刹那间,朱秀心中对自己身处的时代,又有了几分更加深刻的认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科举定终身的时代威力,已经渐渐凸显出来了。
    葛立德品了口茶,似乎是担心朱秀因为刚才的话有什么想法,温声笑道:“当然了,你们朱家和陶家终究还是不同的,毕竟你爹也是乡贡举人出身,只可惜...唉~”
    朱秀笑了笑没有说话,葛老头这话说的可就言不由衷了,朱大全死了,朱家和陶家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更差劲些。
    否则当初陶家撺掇着要拿走他的学舍名额,怎么不见葛立德出来说句话?还不是任由陶家上蹿下跳。
    若非自己小露一手赢了陶盛,让陶家无话可说,同时又成功让葛立德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考学的可能性,这才保住了老朱家最后的体面。
    要是当初输的人是自己,葛立德定然很乐于看着他灰溜溜走人。
    葛老头身为乡耆老,爱惜葛家的名声,也好面子,做事讲究有凭有据,让人挑不出毛病。
    若是他直接下令将自己驱逐出学舍,传出去,难免会有人说他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朱大全一死就人走茶凉。
    让他堂堂正正输给陶家,走人也无话可说。
    “葛老头呀葛老头,你还真是个老滑头!”
    朱秀心中哂笑,他可不是社会小白,前后一想就把葛立德看个明白。
    “朱秀啊,你是读书人,少跟周进财那种乡村商贾厮混。把书念好了,考上科举有了官身,那些商贾都会抢着来巴结你的!”葛立德语重心长地教诲道。
    朱秀拱手称是,又笑道:“此事是学生欠周进财一个人情,答应帮他问问,人无信不立,所以还是要请教葛老,如何才能请葛老出手相助,促成此事?”
    葛立德放下茶盏,见朱秀神情坚决,想了想笑道:“真不知道那周进财是如何说服你出面的。也罢,既然是你来求老夫,自然有解决的门道。只要你今年能以前三名的成绩考上县学,老夫就出面办成此事!”
    朱秀没有丝毫犹豫,咧嘴一笑,拱手道:“那就一言为定!多谢葛老成全!”
    葛立德捋须笑眯眯地点头,没有说话,目送朱秀告退离去。
    待朱秀走后稍许,刘达走了进来,无奈地苦笑道:“葛老,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今年县学新生只招十二人,要从十一个乡一百多名考生中拿到前三,可不容易呀!朱秀虽然开悟,但成绩还不稳定。而陶盛,也只是有六七成把握能考上。”
    葛立德起身走到屋门口,负手而立,淡笑道:“不急,老夫倒想看看,朱秀在重压之下,能迸发出多少潜力。这孩子,今日不又给了你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吗?”
    刘达笑道:“看来葛老是真的看好他,各种优厚待遇不说,还允许他不来坐堂听课,这可是连朱景逸都没享受过的优待。”
    葛立德道:“朱秀跟他爹不同,他爹性格沉稳,坚韧刻苦,朱秀则头脑灵活,现在展现出的天赋似乎比他爹还高些。不同的人才有不同的培养方式,就像房山书院一样,允许学子们依据自己的个性来读书,学舍要做的,就是检验他们所学成果。”
    刘达钦佩地笑道:“若今年水口乡能考上两位县学生员,全赖葛老教化之功!葛县令治下人才辈出,这可是份沉甸甸的政绩。兴许再过几年,另一座房山书院,就会诞生在咱们水口乡。”
    葛立德哈哈笑了起来,他投入如此多的精力在乡学舍上,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儿子增添政绩,为葛家树立名望,拓宽人脉。
    这条路子,当年房山书院走通了,葛家也想来学习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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