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北坊西北角,在巷弄里七拐八拐后,赖牙侩领着众人来到一座大宅前。
    朱秀打眼望去,这座宅子占地不小,两侧院墙延伸很长,土墙坯有不少断裂和破落缺损处,墙头瓦片也碎裂了大半。
    从院墙的破损情况看,这座宅子落成起码得有十五年往上,但奇怪的是,一间两架的门屋和两扇黑漆大门却比较新,屋脊两侧的飞檐上,还能依稀瞧见被毁掉的对兽装饰......
    朱秀心中有了计较,这门屋框架明显被改造过,两扇大门也是后面更换的,时间应该没有几年。
    而那些依稀残存的对兽凤瓦装饰,不是一般庶民能用的,最起码也得是七品职事官以上,才能用在自家房宅上。
    方翠兰和朱慧娘可就瞧不出这么多细节,只是一个劲地念叨着,这么大一座宅子,得花多少钱才能租下。
    赖牙侩费了些功夫才将大门上挂着的鱼锁捣鼓开,用力一推两扇黑漆大门,艰涩的门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地“咯叽”声,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雕刻瑞兽的石影壁。
    风吹过,一股陈朽霉味从大门内扑鼻而来,恍如进入一间深山古刹,安静的令人心悸。
    跨过门槛进入大宅,方翠兰忽地浑身颤了颤,低低地嘟囔一声:“莫不是入了那兰若寺?”
    朱慧娘也是一惊,母女二人相视一眼,露出畏惧怀疑之色。
    其他人自是不知兰若寺是那间寺院,朱秀洒然一笑,背着手迈腿进入,四处打量,神情轻松,丝毫没有惊疑感。
    “娘~二姐,放心大胆的瞧,这宅子干净的很,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凶宅。”
    朱秀笑眯眯地望着赖牙侩:“在下说的对不对?”
    赖牙侩心虚似地干笑一声:“小郎君说笑了,这可是座好宅子,怎会是凶宅?若真是凶宅,我也就不会带你们来看了,以免坏了我赖牙侩的招牌!”
    朱秀笑了笑,“那就请带我们四处看看,好好介绍介绍。”
    “得嘞!请跟我往里来!”赖牙侩招呼一声,领着众人绕过影壁往内宅走去,看向朱秀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闪烁。
    他总觉得这白净文秀的小郎君像是看出了什么,心里头有些惴惴。
    “这宅子前后占地四亩,两间大堂屋,四间偏厅,后宅有两处跨院,加上厢房耳房罩房,一共有十六七间屋。后宅前有花园,园中还有一座小凉亭,右边还开了一方小池塘,种树种花都方便......”
    赖牙侩像个古宅导游般,领着众人在大宅里转悠一圈,嘴巴不停地介绍着,业务能力没得说,也很敬业。
    看完宅子,方翠兰和朱慧娘赞不绝口,王昂和王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屋子的“豪宅”,更是惊讶的迷迷糊糊,这可比老陶家阔气多了,而且还是在县城。
    除了建筑比较陈旧透出一股苍凉老气外,这座宅子还真就挑不出别的毛病。
    前院那棵一人合抱都围不拢的桂花树下,老朱家经过短暂磋商,都表态对这处宅子感到满意,只是一想到这么大的宅子肯定价钱不菲,方翠兰和朱慧娘就有些打退堂鼓。
    朱秀以眼神示意她们稍安勿躁,负手迈着八字步走到赖牙侩跟前,掸了掸麻袍淡笑道:“宅子不错,可以谈谈价钱了。”
    赖牙侩早就瞧出这家人相中这处宅子,且意向很深,当即嘿嘿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道:“八贯钱一月,半年起付,押金一百五十贯!”
    朱秀眉头一扬,笑而不语。
    方翠兰脸色大变,瞪眼惊呼:“啥?八贯钱一月?还要这么多押金?这也忒离谱了吧?”
    朱慧娘也是生气地道:“竹山县不过是个中县,就算这宅子地方大了些,也值不了这么贵的价钱!你莫非是欺负我们乡下来的?不懂行情?”
    王昂脸一沉,高大的身子一步逼近赖牙侩,朝他怒目相视,面相愈发凶恶了几分。
    赖牙侩瘦猴一样的身材站在王昂身边越发显得小只,他却丝毫不惧,斜睨一眼王昂,嘿嘿怪笑道:“赖某人干牙侩也有些年了,地痞流氓敢动刀子的强人哪个没碰到过?县府里,赖某也能找到说得上话的官差。诸位也别急,谈生意嘛,有来有往,我报了价,你们也可以还嘛!”
    朱秀笑了笑,朝王昂使了个眼色,让他退到一旁,重新打量一眼赖牙侩,笑道:“每月赁钱五贯,三个月一付,押金五十贯,但要延后两月给。”
    赖牙侩一张雷公脸皱了起来,急思片刻,摇摇头道:“七贯一月,三个月一付,押金八十贯,下个月就给。”
    朱秀摊了摊手,“宅子虽大,但房屋陈设老旧,五贯一月的赁钱你不吃亏。押金五十贯,这笔钱不少,我家现在拿不出,必须要两月后。”
    赖牙侩苦笑道:“小郎君还价如此狠,太没有诚意了~~”
    朱秀笑道:“要是没有诚意,我就不会与你讲这么多。说实话,这座官宅在你手里压了得有三四年了吧?一直脱不了手,其中的缘由,你是不是该讲讲?”
    赖牙侩眼珠轱辘一转,嘿笑着还想狡辩,朱秀摆摆手打断,笃定地微笑道:“甭跟我瞎掰!这房宅院墙建了得有十好几年,门屋和两扇大门却是新的,以前三间两架的门屋被改成了一间两架,以前的朱漆大门现在换成了黑漆门,所有屋脊上的对兽装饰都被拆除,这里以前不是官宅是什么?”
    赖牙侩没想到朱秀瞧得清清楚楚,更是知道这里面的差别所在,一脸为难地犹豫了下,叹了口气道:“小郎君好眼力,这里以前的确是一座官宅,乃是二十年前,时任房州长史的任知古任老爷家的宅子。”
    “任知古?”朱秀蹙眉,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迅速在脑袋里搜索起来。
    “可是天授二年,在凤阁侍郎任上,被授予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任知古任相公?”朱秀沉声道。
    赖牙侩惊讶地“咦”了一声,没想到这位小郎君竟然能一口道出任老爷的履历。
    莫非他也是官宦之家出身?
    可是瞅瞅他身边的人又不像,赖牙侩有些糊涂了。
    “敢问少郎高姓大名?”赖牙侩谨慎地作揖探听道。
    朱秀淡笑道:“不敢,我家姓朱,乃是水口乡陶朱村人士,世代务农,并非官宦人家。”
    赖牙侩低头寻思一阵,“莫非是天授元年,被举为房州乡贡的朱举人家?”
    朱秀微笑点头:“那正是家父!”
    赖牙侩恍然,忙拱手:“原来小郎君也是士绅之后,难怪见多识广,失敬失敬!”
    方翠兰和朱慧娘笑意盎然,腰板都挺直几分,时隔多年,县城里依然有人记得当年身为竹山县之光的朱大全,真是叫朱家人心里荣幸自豪。
    当然,区区一个乡贡郎,还不足以让混迹县城多年的赖牙侩纳头就拜,不过这也算是解释了,朱秀为何能瞧出这处宅子暗含的玄机,至少让赖牙侩知道,他朱家人可不是好糊弄的。
    “任老爷前往神都任职后,他的夫人因为喜欢城外黄竹岭的风景,便买下这座宅子,从此在竹山县安顿下来。
    一开始倒也相安无事,可是没过两年,任老夫人便患了重病,一直平步青云,刚刚拜相的任相公,也突然遭贬,听说是被贬为江夏县令。那时房州便有人传言说,是这座宅子的风水不好,耽误了任相公的前程,克着任家,这才让任家接连倒霉!
    任相公被贬的消息传回后,任老夫人心忧之下,不久便病逝,刚刚修葺一新的门房和乌头大门也不得不拆除,任家料理完老夫人的丧事,便投奔江夏而去,独留下这座空宅子......”
    赖牙侩长吁短叹:“前些年,我以为凭借某赖牙侩的金字招牌,能在短时间内将这座宅子脱手,没想到一拖就是四年。租得起的人家嫌弃这里风水不好,敢住的又给不上价钱,高不成低不就,耽搁到了现在。”
    朱秀听罢点头,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方翠兰这会却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租了不租了!再去别的宅院瞧瞧!这宅子邪门的很,可别再克了咱老朱家!”
    朱慧娘也是后怕似地道:“小弟,咱们到别处去,可不能让这里的风水坏了你的前程!”
    朱秀却是笑了笑,坏风水克命什么的,都是以讹传讹的鬼话,他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头顶马列毛的万丈光芒,诸邪辟易百鬼不侵,岂会被轻易吓退?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十多年以后,短暂的睿宗继位那几年,任知古应该是回到中央,最后在侍御史的位置上致仕。
    这更是证明了任知古被贬,根本就是朝廷权力斗争所致,与神鬼之言无关。
    这可是一个连宰相都说杀就杀,说灭满门就灭满门的年头,任知古当了八个月的宰相被贬,全家无恙,已经算是很走运了。
    朱秀将方翠兰和朱慧娘拉到一旁耳语两句,又施施然地跟赖牙侩道:“话已至此,我家出的价钱摆在这,生意成不成,就看你点不点头!”
    顿了下,见赖牙侩一脸便秘似的纠结难受,朱秀又劝道:“宅子确实不错,可没人敢沾染这里的风水,我家倒是不在乎,能住的舒心就行。除了我们,再想找到乐意接手的租客可就难了。”
    赖牙侩挣扎了半晌,才长长叹口气:“好吧好吧,我吃点亏,租给朱小郎家便是,算是赖某与朱小郎交个朋友!”
    “不过可要说好了,两个月后五十贯的押金一分不能少!还有,一两年后,我这赁钱可是要涨的!”
    朱秀心中暗喜,面上淡淡地道:“好说好说,两个月后尽管来拿押金!若住的舒坦了,不消两三年,说不定我家就直接买下了!”
    赖牙侩全当他是说大话开玩笑,也不以为意,随口笑道:“这宅子任家作价六百贯,一次付清,若诚心买,五百三四能拿下,朱小郎若是手头宽松了,等下次任家派人来时,我也可以代为撮合。”
    当下,方翠兰便取出十五贯钱交给赖牙侩,双方写明赁契,签字画押,朱家租下这座大宅,总算是在县城有了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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