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一,万里无云。
    时常下雨的云雨山今日难得放晴,秋日阳光是一种璀璨剔透的浅金色,衬着漫山遍野深浅碧红黄,分外绚烂。
    又是一年栾木果实成熟时,细眉细眼的藤妖依旧坐在树下,朝每一个试图接近栾木的来访者怒目而视。
    他很快见到了一个熟悉且可恨的窈窕身影。
    来者发色比常人稍浅,浓密长发松松绾成一个鬟髻,只插一支白珍珠发簪。她的眼珠也比常人稍浅,明媚的琥珀色,可唇色又极浓艳,容姿娇媚,一身绣满粉白海棠的华美长裙衬得她越发像个妖姬。
    藤妖一瞬间怒从心头起,厉声道:“是你!”
    令狐蓁蓁看了看他已然长好的左腿,这行为让他更加恶向胆边生,捡起石头狠狠砸来。
    她这次连躲都没躲,长袖一拂,风势把石头抛去一边,一面款款朝树下走,轻柔的声音听起来是真好奇:“汤圆妖君都不在了,你还在。”
    成修士了?!欺软怕硬的藤妖瞬间躲回栾木枝叶后,色厉内荏:“你、你要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干。”令狐蓁蓁停在树下,“就等一个懒虫。”
    多疑的藤妖不信,只把所有藤蔓都缩上来,警惕地盯着她。
    结果她真的什么也没做,只眺望斑斓山景,闲聊似的:“南之荒风气变了不少,听说也没有那个妖可以杀人,人却不可以杀妖的奇葩规矩了。”
    “你想得美!修士还是不能杀妖!”藤妖提起这个就心烦,“南荒帝陛下一点也不体恤我们野妖!”
    以前的南之荒多好,简直是妖的梦幻乡,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结果昌元妖君一死,什么都变了。南荒帝近来还大搞变革,更多照顾普通人和异族,害他只能吓人,却再也不敢真动手打,憋屈得要命。
    令狐蓁蓁悠然道:“这样才对,不然南之荒就没人了。”
    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有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响起:“姑娘甚有见解。”
    她一扭头,便见一个年轻修士含笑走来,目带惊艳地看着她,拱手行礼道:“姑娘一定是中土仙友,鄙人乃豫州外方门……”
    一语未了,山道上又有一男一女两人行来,靠得还挺近,氛围还挺和谐,那发辫上拴洁白玉环,隽秀昳丽的少年郎正摆出温文尔雅的模样,和领路的姑娘有说有笑。
    温文尔雅的假象待望见令狐蓁蓁身边的陌生修士,便烟消云散。
    秦晞倏地合拢嘴,眯眼看看那修士,再看看她。令狐蓁蓁皱眉看看他,再看看他身边那陌生姑娘。
    半天没有人说话。
    待各自的甲乙丙丁离开后,令狐蓁蓁才淡道:“怪不得你来这么迟。”
    秦晞缓缓道:“或许师兄该来得更迟些。”
    她提醒他:“是师弟,我是小师姐。”
    他牵起她一支华美长袖,拂过上面繁复精致的纹绣,声音更低:“不是早叫过许多次元曦师兄?”
    令狐蓁蓁骤然把头背过去,他不是也一样,某些时刻小师姐叫个不停。
    袖子被轻轻拽了两下,轻柔近乎讨好的力道,他的语气倒好似没事人:“去看看你父亲的石屋还在不在?”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觉秦元曦一把将她给抱起来,还将华美的裙摆仔细收了收,捏在手中:“林间坑洼甚多,还是师兄抱着小师妹走,免得弄脏衣裳鞋袜。”
    他自当了师兄,莫名显得扬眉吐气,有这么喜欢做师兄?
    令狐蓁蓁扶住他脑袋,凑过去试探地唤一声:“元曦师兄。”
    他耳朵尖倏地红如玛瑙,语气依旧淡定:“回去再这样叫。”
    方才那师兄架势呢?令狐蓁蓁捏他发烫的耳朵尖,秦元曦,说一套做一套。
    令狐羽的石屋还在老地方,上面的青苔藤蔓又多了无数,曾经的焦土也生出新树,野草足有半人高。秦晞探头朝里望,这次再也没有奇怪的大荒姑娘打扫干净铺上叶片,石屋里满地烂叶,臭不可闻。
    “神物造出的石屋好像怎么都弄不坏。”令狐蓁蓁唤来火势,将烂叶焚烧一空,“不如我们也在这里试一下昏以为期?”
    父母的旅程从此开始,她和秦元曦的相遇也在此处,两座石屋放一块儿,便像是圆满这份奇妙的缘分。
    秦晞想了想:“也行,但神物我来开启。”
    神物不知福祸,他来稳妥些。
    他将昏以为期捏在掌中,以灵气灌注,只见地上野草泥土扑簌簌翻滚起来,瞬间便凝结成一只小巧玲珑的雪白石屋。他心念一动,石壁上便多了一只眼睛长长尾巴也长长的小狐狸刻印。
    “走。”
    秦晞牵着令狐蓁蓁进了雪白石屋,再出来时,只觉景致瞬息变幻,竟站在一条熟悉的山道上,四周长满花树,落英缤纷。残阳似血,霞云晕染半边天,极尽绚烂。
    令狐蓁蓁正在怀中,身着雪白的太上脉羽衣,面覆黑雾,不能言语,被他五根手指掐住后颈大椎。这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噩梦里,如今乍一见到,还是会让他隐隐作痛。
    原来如此,昏以为期,他知道什么意思了,怪不得“步出者多释然”。
    令狐蓁蓁有点懵,抬手便要抹去黑雾,手腕却被轻柔地抓住了。
    “小师姐等一下。”秦晞语气温柔,“山道还没走完,到了山谷师弟就放你下来。”
    ……他又要做什么扭曲的事?
    令狐蓁蓁张嘴咬他肩膀,便听他轻声道:“别把师弟咬破皮。”
    怎么说的话不一样了?
    她松开嘴,头顶又传来秦元曦温文尔雅的声音:“除了云雨山,师弟还想去大荒的许多地方,听说南之荒秀丽,北之荒广阔,西之荒富饶,东之荒幽远。如果要建大宅,师弟想住西之荒,因师弟是娇生惯养吃不得苦的人。不过,还是小师姐来决定,你去哪里,师弟便喜欢哪里。”
    一瞬间仿佛宿命轮回,真的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秦元曦最深的心结。
    令狐蓁蓁默默将脑袋靠在他肩上,柔软细碎的花瓣被和暖春风吹拂,雨点似的落在发间,甜蜜的香气环绕身周,秦元曦忽然轻轻把她放下:“到了。小师姐,你现在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朝前走了两步,黄昏美艳的辉光落在她妖娆婀娜的背上,发丝如金一般。她侧过脸,黑雾下的红唇丰润而浓艳。
    秦晞静静看着她,时至今日,他依旧绝不会放手,怎样也要留她在身边。
    被封住的声音重新解开,令狐蓁蓁没有撤离黑雾,只低声道:“秦元曦,我想把盘神丝还给你。”
    原来那天,她会这样说。
    秦晞缓缓道:“可师弟不想让你还,那种东西和小师姐比起来,一文不值。”
    她转过身,双眼似乎能够隔着黑雾望向他:“我抢盘神丝是为了骗自己,但我喜欢你了,就不想再骗下去。盘神丝还给你,我们重新开始。”
    风卷起小山谷里无数落花,秦晞慢慢走过去,将她揽入怀中。
    “你一直是想和我重新开始?”他轻声问。
    令狐蓁蓁点头:“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秦晞骤然抱紧她,将脸埋在她浓密的头发里:“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明知不可为而为,他们都是,在弄人的造化里,偏执地向对方狂奔。
    心底那些深藏的遗憾与沉痛,忽然间消失无数,因着执着,他们终于还是依偎在一处。
    秦晞稍稍将令狐蓁蓁松开一些,低头打量她的覆面黑雾,手掌在她面上一拂,黑雾悄然散去。
    黄昏凄艳的余晖,连带着整座小山谷的美景,一同落入令狐蓁蓁眼中。她琥珀色的目中泛起一丝惊艳,忽又仰头看着他,唇角扬起,笑得四下里的花黯然失色。
    “上次没心情看,原来你真找到了这么好看的地方。”她吹去肩头落花。
    秦晞又捧她的脸,一下下在唇上轻吻:“可惜已经毁了。”
    令狐蓁蓁环住他的脖子,声音轻柔:“天下很大,还会有更美的地方,我们总能找到。”
    中土九州,大荒四野,处处可去,一定每日都是新鲜景色。因为和心底的那个人在一起,去哪里都会觉得万物皆生辉。
    “不过我还想再留一会儿。”她小声道,“留到神物神力耗尽?”
    秦晞哑然失笑:“接下来还有什么事?”
    “拜访虞舞伶,回师门大宅,找风景好看的地方建大宅,等到正月把徐睿大伯的骨灰送去鞠陵于天。”
    听起来还都是挺重要的事。
    秦晞抱着她在满地柔软落花上滚了几圈,直滚去小池塘边,替她捻去眉间花瓣,吹走发间落英,将毛茸茸的脑袋放在掌心摩挲:“待着吧。”
    昏以为期,霞光永不落。这或许是某个伤心神明造出的伤心神物,可他们不仅仅只有美艳的黄昏,还会有无数宁静的晨曦,灿烂的白日,甜美的夜晚。
    冬雪夏雷,春日秋景,茫茫天地,山河城镇,令狐蓁蓁与秦元曦此生同行,永不分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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