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飒脖子上一片抹糊的墨痕,喝过两壶茶,看起来还是垂头丧气,十分消沉。
    米瞎子心事忡忡,缩着肩低着头,低眉垂眼,一杯茶喝到冰凉。
    李桑柔抿着茶,转着头观风赏景,黑马和大头、蚂蚱三个人,房前屋后,小院四周看了个遍,沿着一条踩出来的小道,往后山闲逛。
    “老大老大!”没多大会儿,黑马连蹦带跳冲回来,“老大!她这山上,往上,再往后,荒山密林,野鸡野鹿野狍子,还有野猪!咱们要不要?今天不逢五!”
    黑马冲李桑柔搓着手指。
    “你们这里打猎有什么规矩?”李桑柔看向林飒问道。
    “怀胎的带仔的不能打,没长成的不能打,春夏不打野鸡野鸭野鸟,那是抱窝的时候,还有,吃多少猎多少。”林飒说的很快。
    “听到了?弄只野猪吧。”李桑柔转头吩咐黑马。
    “好咧!”黑马愉快的答应一声,几步窜进了树林。
    “你们山上有酒没有?能喝酒吗?”李桑柔捅了捅米瞎子。
    “能,有。”米瞎子将已经冰凉的茶杯放到桌子上,“你晚上住哪儿?你们四个人,能吃得了一头猪?”
    “你不吃吗?”李桑柔扬着眉,看着米瞎子,一脸惊讶的问道。
    “嗯。”米瞎子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今天就在这里,找个地方凑和一晚吧。
    林姐姐,晚上跟我们一起吃饭吧,人多热闹,还有那位李师妹,也一起叫上。
    宋小师妹,还有她师兄师叔,离这儿远不远?能叫过来一起吃饭吗?算是我给他们陪礼了。”李桑柔从林飒看向米瞎子。
    “不远。”米瞎子站起来,“我去问问陶师兄,看看把你安排在哪儿合适。”
    看着米瞎子背着手往外走,李桑柔也放下茶杯,伸手指点了点一直出神的林飒,“咱们也去后面瞧瞧,一只野猪不一定够,再去打几只野鸡,炖个汤。”
    林飒犹豫了一下,跟着站起来。
    米师弟走了,这会儿她算东道主,总得有点儿东道主的样子。
    李桑柔走在前面,到了路口就问一句。
    转过两个路口,李桑柔脚步微顿,看着一直落后一步的林飒,伸头过去,仔细看了看,关切道:“你这么无精打彩,是因为输给我了吗?你是从来没输过?还是,输给了我,才这么难过的?”
    “我很好!”林飒强辩了句,随即泄气下去,“不是因为输,输赢是常有的事,是。”
    林飒的话顿住,李桑柔站住,侧头看着她。
    “我人情上不通,跟着前山的师叔师兄们学了半年多,下山历练了两回,都没什么长进。
    师父跟我说,我人情世故上不通,是因为我过于专心武术,师父说,只有专心一致,才能精于一道,做到极致。
    说我是这样,格致部的很多师叔师兄,也是这样,让我不必介怀。
    我一直觉得真是这样,人,若是精于一道,必定缺陷一处。
    可你就不是这样。”林飒看了眼李桑柔。
    “你这是夸我吗?我就当你夸我吧。”李桑柔转过身,接着往前走,“我会用弩这事儿,米宜生告诉过你没有?”
    “他没说,不过,我听说过桑大将军。”林飒跟在李桑柔后面。
    “嗯,箭无虚发。
    米宜生头一回见我扔小石头砸鸟儿,惊喜的手舞足蹈,说书上说的神箭手,竟然真有,竟然让他遇上了。
    后来,他天天早出晚归,用心算命,一个多月吧,骗了七八十两银子,找人打了这样一把弩给我。”
    李桑柔将左边袖子提了提,给林飒看缚在手腕上方的小巧钢弩。
    “第一次银子少,是一把铁弩,比这个大,不如这个好用,准头也差点儿。
    后来,我夺下夜香行,有了钱,重新打制了一把,就是这个。
    这把弩太小,箭很短,用来杀人的时候,只能从眼睛射入,直冲入脑。”
    李桑柔说着,抬手扣动扳机,往前几步,从灌木丛中拎起只肥大的野鸡。
    林飒忙跟上一步,去看那只鸡,那只鸡的鸡头,已经被小箭带走了半边。
    李桑柔拎起鸡,狭剑滑出,割在鸡脖子上,拧着鸡脖子放血。
    林飒急忙转过头。
    李桑柔放好血,将鸡塞给林飒,“拿着,这只肥,烤着吃最好,咱们人多,还得再弄两只。”
    林飒抓着鸡脚,眯着眼,顺着李桑柔的目光用力的看。
    李桑柔往前两步,两声轻微的咔嗒声后,又捡起两只,赶紧放血。
    林飒泄气的叹了口气。
    她一只也没看见。她眼力一向不错的。
    李桑柔将两只鸡放好血,密林深处,蚂蚱的惊叫声传过来,“套住了套住了,快快,放血放血!”
    “你那院子太小,哪儿地方宽敞?”李桑柔看向林飒,笑问道。
    “陶师弟肯定把你们安排在南边那个院子,那个院子地方大。现在过去?”林飒倍受打击,看起来倒比刚才好些了。
    “等黑马他们过来,一起过去吧,一头猪收拾起来,要些功夫。”李桑柔笑应。
    没多大会儿,大头和蚂蚱用一根粗树枝抬着头野猪,黑马甩着胳膊,气势昂然的跟在后面,从林里深处,一路小跑过来了。
    林飒提着只野鸡走在前面,李桑柔提着两只鸡,和林飒并肩。
    “顺风速递开到南召城没几天,我收到了米师弟一封信,说他在建乐城,挺好。”林飒低着头,“之前,我以为他已经死了。”
    “米宜生怎么会死?祸害活千年。”李桑柔不客气道。
    “他是有点儿凡事儿别扭,爱呛话,可他人不坏,他不是祸害。”林飒很认真的解释了句。
    李桑柔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林飒皱起眉,想了想,没想明白,只好看着李桑柔问道。
    “我是笑米宜生,在师门里,和在师门外,是两张面孔。
    黑马他们,在江都城讨饭的时候,米宜生也在江都城,那时候黑马他们还小,六七岁,七八岁吧。
    黑马说,米宜生经常散些吃的给他们,说找米宜生讨吃的,一定不能说行行好吧,或是说您是个好人,大善人什么的。
    只要说了好人善人,肯定就要不到了。
    说得骂他,骂他黑心,骂他祸害活千年,指定能讨到吃的,他就是没有,也会想办法算个命打个卦,骗上几个大钱,买几个馒头给他们。”
    李桑柔语调闲闲。
    林飒怔了怔,垂下头不说话了。
    “又怎么啦?”李桑柔用手背拍了拍林飒。
    “你心眼太多。”林飒抬头往前看。
    李桑柔失笑出声,“你挺聪明的嘛。
    那咱们来说说这件事儿。
    头一件,你应该不知道你米师弟跟我们交情如何。他跟我们这交情,你米师弟跟你怎么说的?”
    “他说交了几个朋友,挺照应他的。”林飒勉强答了句。
    “黑马他们一群人,有十六七个吧,现在还活着的,就六个了。
    他们这一群小乞丐,遇到你米师弟的时候,最小的,也就四五岁,最大的七八岁,后来都能活成人,全是因为你米师弟的照顾,饿死前给口吃的,病极了给他们吃药,冻死前给件棉衣。
    黑马他们,虽说成天和你米师弟打打骂骂的淘气,嘴里叫他瞎叔,心里也是拿他当叔伯看待的,就像你们师门的师父和徒弟,师徒如父子。
    我的命是你米师弟救下的,这你知道。
    我刚醒过来的几个月,浑浑噩噩,是你米师弟照顾我,指点我收拢心神,真正活了过来。
    我认识他,六七年了吧,在江都城,我们一起抢南城根的地盘,抢夜香行。
    我从江都城到建乐城,他也到了建乐城。
    顺风速递在南召城外的递铺,是他挑的地方。
    我觉得,你米师弟跟我们的情份,不比他跟你们师门的情份差。
    这个前情,你应该是不知道的。
    你们师门里,一起长大的师兄弟,要是谁说你米师弟祸害活千年,你会替你米师弟辩解吗?”
    林飒很认真的想了想,摇头。
    “我觉得咱们俩挺合得来的,头一眼就有缘,我没把你当外人,心里就没那么警醒,听你替你米师弟辩解,想笑就真的笑出来了。
    当然啦,要不是和你这么投缘,我也不会当你面说瞎子是祸害能活千年了。
    你问我为什么笑,咱们熟归熟,可还没熟到百无禁忌是不是?
    你又一直不给我好脸色,我是不是得小心点儿?不能直接说笑你是不是,那就得委婉点。
    可我又不想让你一直误会,那就要委婉的和你解释,我为什么这么说,以及,我这么说真没什么恶意,是这样吧?
    我说瞎子祸害活千年,是真心希望他就算不能活千年,也要长命百岁。”
    “心眼真多!”林飒斜瞥了李桑柔一眼。
    “我没有你这样的师门,兄弟们要靠我护着,心眼不多肯定不行。
    心眼多成这样,身边的兄弟,也就剩他们几个了。”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米师弟说你,看着兄弟死在面前,眼皮都不眨。”林飒犹豫了下,还是说了。
    “嗯,瞎子头一回和我大吵大闹,就是因为我教大常练功夫,教黑马他们怎么样一刀就把人捅死。
    瞎子说我要把兄弟们把死路上带,是推着他们走上死路。
    瞎子一直说,一个人,越无用越自在,说冲上前争抢打杀,都是死了自己,便宜别人。
    头一回,抢江都城南城根下的那片私窠子,是我动的手,诱出庆赖子,直接杀了他。
    那天正好是该从各家私窠子收钱的时候,我们收了三十多吊钱,找了家小食铺,大家头一回热饭热菜有酒有肉的吃了顿饭,吃了饭,又到成衣铺,一人买了一身崭新的棉衣棉袄棉鞋棉袜。
    我们抢夜香行的时候,是头一战,小傻当场就死了,二愣受了重伤,熬了一两个时辰,也死了。
    瞎子抱着二愣哭。
    二愣让他别哭,说他吃过酒楼,穿过绣花衣裳,洗过澡堂子,睡过南城根下最好看的女人,死了就死了,不亏。
    抢下夜香行后,我们就有钱了,很多钱。
    我和兄弟们说,每个人都好好想想,以后怎么过日子最舒坦。
    要是想从此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想再刀头上舔血,就一人一千两银子,离开江都城,往南也行,往北也行,找个不是兵家必争之地的富庶地方,置业置产过日子。”
    李桑柔的话顿住,林飒忍不住问道:“有人走?”
    “有,不少。
    我挺愿意看他们媳妇孩子,柴米油盐的过日子。
    可这日子,得有房有院,吃饱穿暖,一个月能吃上三回两回肉,不用拿闺女换儿媳妇。不能过乞丐日子。”
    “我去南阳城历练那回,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路上看到好些人饿的快死了,抱着树啃树皮。
    后来回来,和乌师兄说。那时候乌师兄还没改姓乌。
    乌师兄说:哪能家家都吃饱穿暖呢。只要没有大灾,不成群成片的饿死,没有战乱,没死到千里无鸡鸣,就算是好日子了,还说,一家子七个八个孩子,能养大一半,就算很不错了。
    我就再也不想下山了,看着太难过。”林飒叹了口气。
    李桑柔正要说话,前面,米瞎子和李启安迎面过来。
    “大当家,林师叔。”李启安忙紧前两步,拱手见礼,“陶师叔说,请大当家到南院。”
    李启安从林飒和李桑柔手里的野鸡,看向后面大头和蚂蚱抬着的野猪。
    “你们厨房里调料全不全?有大锅没有?”李桑柔提了提野鸡,愉快问道。
    “南院就有大锅,案板什么,都有。
    厨房里调料不多,不过,大当家想要哪一味调料,我去找师叔师兄们讨要。
    米师叔说大当家要酒,已经往南院抬了两桶了。”李启安笑道。
    “咱们先到南院,再到厨房瞧瞧。
    赶紧走!
    你也跟我们一起吃饭吧,要是少什么东西,要起来也方便。”李桑柔笑着邀请。
    “好啊。”李启安看了眼林飒,笑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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