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高一矮两主事对视一眼,似是觉得樊宁的话有道理。原本他们来案发现场也只是为了做做样子,好不被高敏一人抢了功劳,并没打算真去查什么。何况此案现场煞气非同一般,有人在前面卖命,他们怎能不乐得清闲,便与樊宁、高敏一道,掩鼻站在了道旁,四个人八只眼盯着薛讷,气氛有些尴尬。
    高敏贴心地没话找话道:“两位前辈远道而来,可是对案情有何见教?不瞒前辈们,如此现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至今仍是一头雾水。”
    “这有什么一头雾水的”,胖主事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背手上前,打着官腔道,“凶手还是那樊宁,她在别院杀人抢夺后,着急逃命,在此地与法门寺的和尚狭路相逢。你们也都知道,法门寺是我大唐皇家庙宇,和尚们都充满了正义感,即刻摆好了十八罗汉金钟罩铁布衫,欲与贼人搏命。孰料,这红衣夜叉双目一瞪,引来三昧真火,将这些大师活活烧死了……”
    樊宁听了前头,强忍着额头要暴起的青筋,听到最后却气得笑出了声,旁侧的高敏忙上前半步,将她挡住,不让那两人因此苛责她,低声道:“这已经算是他推断严谨的一次了,听听就罢,不必理会他,免得惹祸上身……”
    这高敏倒是个热心肠,樊宁点点头,冲他笑了笑,忽而又听那瘦主事鼓起掌来,莫看他生得骨瘦如柴,拊掌的声响却不容小觑,一惊一乍的,晃着两根麻杆似的腿,悠悠道:“本官补充几句,大致的案情正是如此,但是呢,这中间还有一个细节,便是此女绝非激情杀人,而是蓄谋已久。她的目的呢,就是把那日出入过弘文馆别院,目击过她的人全部杀光,她以为那些守卫一定会死在火海里,所以就只对和尚痛下杀手,继而造出她自己也失踪的假象,这样就能够顺利的洗清嫌疑,让大家以为她也化作了其中一具焦尸,从此逍遥法外!可她没想到,附近的武侯看到长烟,立刻赶来救火,这才留下了那些侍卫作证,让我们知道了案情的真相!而且本官觉得,密局阁丞李淳风估摸是此女的帮凶,你看他两个现在全部失踪,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些时日来,樊宁受尽了栽赃冤枉,已有些麻木了,但连带上李淳风,还是令她极其恼怒的。樊宁竭尽全力,压抑着想一脚踹折那两条麻杆的冲动,伸长了脖子,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她知道自己又起了焦躁,抬手舒活两下领口,想躲到一旁去顺顺气。
    约莫一袋烟的功夫,薛讷站起身,回身想与樊宁说话,这才发现道旁除了樊宁又多了三个人,其中两个还长得十分奇怪,吓得他倒退半步,微定心神后,见他们身着从七品官服,便猜到他们应是刑部主事。
    高敏顺势迎上前,插手礼道:“见过薛御史。下官刑部主事高敏,是此案的专职主事,这两位是肥主事和常主事。”
    薛讷见这两个主事胖瘦分明,高矮有致,人如其姓,不由一笑,问那位胖主事道:“阁下正是肥主事?”
    谁料那个胖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叉腰怒道:“我姓常!他才是肥主事!”说着,他抬手指向一旁瘦如竹竿似的主事。
    见薛讷踩了雷,樊宁赶忙转移话题道,“哎哎哎呀,那个……主官可有何发现,这些和尚是法门寺取经的那一群吗?”
    “目前看来应当没错,车内还有《法华经》的梵文抄本,盖着弘文馆别院的印章”,薛讷举证分析道,“衣着人数都对的上,只是还有许多不合理之处。”
    胖胖的常主事捋须嗤笑道:“这有何不合理,本官不都已经说了,就是那名唤樊宁的红衣夜叉逞凶杀人,别院已寻出许多物证了。”
    薛讷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指着案发现场,紧绷着一向温和的面庞,冷声驳道:“这些圆寂的大师虽不能言,现场的证物却不会骗人。此处远离弘文馆别院,敢问常主事,若凶手真是樊宁,她又为何要在已经逃离现场后多此一举,将这些大师们杀害?”
    樊宁与薛讷相识十余载,头一次见他当众反驳他人,竟是在这样的场合,还是与她相关的事,惹得她瞠目结舌,险些惊掉了驴皮下巴。
    “你才判了几个案子,就来编排我们的不是?别以为你是太子殿下派的御史,就可以颠倒黑白,替凶顽狡辩!”瘦瘦的肥主事指着薛讷的鼻子愤然道。
    “非常简单的证据,两位只要看看这马车下的车辙,就会发现有一部分血渍渗在车辙印中,被二次覆盖,显然这车曾经被动过,这几位大师的圆寂时间,亦难以推断得清,这些皆是凶手在故布迷阵,想将脏水泼在樊宁身上罢了。那一日从弘文馆着火,到刑部侍郎大人下令封锁整座终南山不过半个时辰。来此地之前,薛某曾查阅了当日武侯搜山的记录,他们虽未查到此地,却在一刻之内,就来到这附近巡逻。敢问那樊宁可是有三头六臂,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杀人焚尸,挡住浓烟不被武侯们察觉,又将马车驾往何处再驾回来,而后在武侯的封锁下逃离了终南山?”
    薛讷这一席话逻辑严密,掷地有声,若非这样严谨的场合,樊宁多想当场叫好。可那两主事如何肯就这般被驳倒,梗着脖子回道:“单凭血迹如何能查出什么所以然,万一是红衣夜叉故布迷阵……”
    “凡事都要精确测量,方能推断出真相”,薛讷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抬起马车来,“两位若是不相信薛某所断,就自己来看看罢。”
    马车上焦黑腐烂的遗体随着薛讷抬车的动作搬滚过身来,烧得只剩两个洞的双眼望向那两主事,吓得他们几乎要搂在一起,哪里还有胆量去看什么车辙,皆推说衙门有事,命高敏留在此地帮薛讷收集证物,自己则乘马车一溜烟逃之夭夭了。
    薛讷抬手拭汗,舒了口气,冲樊宁一笑。樊宁明白薛讷本没必要与他二人争执,不过是为了自己,才据理力争,心下动容,觉得薛讷很是够义气,嘴上却没说,只飞快地一吐小舌,低低嗔道:“你今天这模样,倒不像你这名字了。是否该通知蓝田县衙,我策马去如何?”
    薛讷知道樊宁害怕,颔首一应,派她去做这个远离案发现场的活计,自己则蹲下身来,用毛刷一点点收集证据,妥善保存。
    高敏在刑部受尽了那两老儿的气,无一时一刻不被他们倾轧,搬尸清理现场这样的脏活累活还总落在他身上。方见薛讷把他们驳得哑口无言,高敏恨不能冲上去亲薛讷两口:“薛御史好生神断!高某佩服!”
    薛讷又陷入了沉思里,根本听不见高敏的称赞。高敏见薛讷极其专注,好似聋了似的,赶忙噤声不再打扰他,自己亦开始在现场收集证物。
    此两人在这一方不大的现场转来转去,数次险些撞在了一起。高敏人如其名十分机敏,总能适时地给予薛讷协助。薛讷见此人虽然也是刑部主事,倒不似他那两个一胖一瘦的前辈般昏聩,勘察现场颇有条理,不由对他大为改观。待他两人收集的差不多,蓝田县衙来的武侯也赶来了,将尸首全部拉走,薛讷起身转向高敏道:“敢问阁下是?”
    “刑部主事高敏”,高敏耐心地向薛讷自我介绍,抬起眼来,目光比方才沉定了许多,“天色不早了,高某想邀薛御史一道乘车返回长安,不知薛御史意下如何?”
    薛讷不爱交际,想要客套回绝,方赶回来的樊宁却替薛讷满口应承下来,推搡着薛讷上了马车,自己则驾马在外迍迍而行。
    马车上空间狭小,这般面对面坐着,薛讷更显窘迫,向一旁挪了挪,哪知高敏也跟着挪了挪,坐得离薛讷更近了些。薛讷额上直冒汗,拱手问道:“敢问兄台贵……贵庚?邀我同行,可有要事相商?”
    高敏撑不住笑道:“下官比薛御史虚长两岁,久闻薛御史神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听说薛御史总角之年便破获了当年东宫少监犯下的永乐坊枯井案,心中一直敬服,却苦于没有机会结识,今日既有机会相见,高某又如何能放过这时机呢?”
    对于高敏这一顿猛夸,薛讷极其不适应,笑得十足腼腆,回道:“哦……那个案子,是有些蹊跷可怖,所以流传到了坊间,但对于薛某来说,只是一时巧合。”
    “薛御史可莫要自谦了,听说那凶手竟杀了三五个人,还埋在自家的活水井里,可是真的?”
    “是了,起初还以为只是一个仆从自杀而已……彼时我在李局丞门下为父赎业,某日弄坏了浑天仪,李局丞便说让我做些活计算作责罚。恰好东宫一位少监家的仆从跳井死了,那少监怕污了新盖的宅子,特意遣人来请李局丞过去做法事,我就随李局丞一道去打下手。”
    “那少监可是贴身伺候太子殿下的,薛御史应当还挺作难的罢?”
    “彼时年纪小,并不懂这些,只想着早点干完活,可以饱餐一顿。若非得太子殿下信任,案情也难以水落石出”,薛讷说起当年事,抬手扶了扶幞头,陷入了回忆中,“薛某仍记得,那是清明翌日,我与李局丞到后不久,太子殿下便也来了。我初次与殿下相见,他虽然还不到十岁,说话做事却是一板一眼的,很有风度。但离开众人眼前,他又是个贪玩的孩子,彼时那个家里只有我与他年纪相仿,他就开始跟着我玩。李局丞借口要入定开天眼,找了个地方打盹去了,殿下见我做的事觉得新奇,就一直跟着看我,还问东问西。我本就不爱说话,应付他十分吃力,但看他是认真想知道其中关窍,就同他混聊了许久,半天下来,竟也熟络了。当时年纪小,总偷看些悬案故事,久而久之也有了一些断案的本领,所以每当跟着李局丞做法事,我仗着自己是孩子,行动自由,都会忍不住要去尸体周围翻看,这一翻就发现那尸体有些异常,不像是溺死的,而像是死后丢进井里的。”
    “是因为鼻腔里没有水藻吗?”
    薛讷颔首道:“长安城的水井与各坊引来的水中,皆有一种本地的水草,尤以在井中分明,若是在井中溺亡,口鼻之间是一定会多少残留些此物,可那人口鼻中一点都没有。不过大户人家讲究,也不能以此作为依据,所以我便偷偷告知了殿下,他提议放我下井看看,水中究竟有没有苔藓。”
    “想不到太子殿下与薛御史竟如此大胆,溺死的人身子往往很粗大,即便是有经验的仵作也会有些发怵,你们两个孩子竟然不避讳,还要下井……”
    “啊,我自小就不大怕这些,殿下更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不过下井时,遇到了一些意外,我们本在井上试过,殿下可以拉得动我,我才下的井,不想下水后身子变得很沉,慌乱间不知触到了什么机关,井下竟霍然开了个槽口,里面弹出个死人头来,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把那人薅了出来,谁知后面还有,一共拽出了三五具,我又逆着尸体飘出来的槽口奋力往里游,竟然从庖厨的水槽里游了出来……”
    “如是听听,就觉得挺吓人的,难为薛御史,小小年纪遭这样大的罪。”
    “更可怖的在后面,我斩断了绳子,从庖厨的水槽里游了出来,地上放着一只死鸡,满地的鲜血却不像鸡血,想起那井里方出来的尸身上有刀口,我猜他们是在这后厨被杀,又丢入水槽的。在这样的府宅里,能布下这样的阵仗杀这样多的人,若说少监不知情,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就大胆猜测,今日那要下葬之人帮少监杀了这些人,埋进庖厨的水槽里,顺进了井中。少监为了灭口,又将此人扼死,而后丢进了井里,做出溺死的假象。我担心殿下为了救我去求助于少监,反遭不测,匆匆赶回。好在殿下沉得住气,也觉得此事蹊跷还未妄动,我告诉殿下,杀人的可能是少监,殿下一开始不肯相信,毕竟那少监从殿下一出生,就伺候在侧,算是殿下的左膀右臂了。但殿下虽心痛,却还是想求一个真相。他提出参观园子,引开了那少监,我则假装掉进了景观湖里,由管家带去换衣裳。那管家年纪不小,先前对李局丞很恭敬,我猜他是个虔诚道徒,便说府中有诡水影,问他最近可有失踪的家丁。老管家告诉我账房跑了好几个人,我当时哪懂这些,只是觉得他们的死可能与钱财有关,又偷跑回那废弃的庖厨,从炉子里翻出了些还没烧尽的账本。我虽然看不懂,但却觉得应当是要紧的证据,赶忙向外跑,谁知竟与埋伏在那里的少监撞了个正着……”
    “此人可是贪了东宫的钱财,又杀了自己的账房?”
    “是了,我以为已经走投无路,险些被他一剑挑死。幸好殿下带人赶到,我情急之下将账本直接扔了过去,那人飞身去抢,被张顺截下。谁知他丧心病狂,竟劫持了太子殿下。”
    “听说薛御史救驾有功,还得到了天皇天后的赞扬……”
    “那倒不是”,薛讷据实回道,“救下殿下的人并不是我,谁都没想到,李局丞竟是卧在那庖厨屋顶上开天眼呢,他悄然跃下拔出桃木剑,奋力一敲,就把那少监敲晕了。我并没有出手,殿下并非我所救,应当是坊间误传。”
    两人闲话着,山路倒也不算难行,很快抵达了皇城刑部衙门外。薛讷与高敏一道交验了证物,再出衙门时天色已渐渐黑沉,高敏相邀道:“此一次能与薛御史共事,真乃高某之幸,今日发了饷银,可否邀请薛御史与宁小哥一道,去小酌一杯?”
    “不了”,薛讷看樊宁一直守在刑部衙门外面,虽然做了易容,还是有些惴惴的,拱手谢绝,“今日又见法门寺大师遇害,心里有些不疏阔,改日薛某再请高主事一叙。”
    高敏颔首一应,又上前两步与樊宁告辞。樊宁似是挺喜欢他的性子,一言一语地跟他打趣,惹得薛讷在旁出声道:“宁兄,该走了……”
    樊宁这才与高敏插手告别,走出两步又回身向他挥手。薛讷心里说不出的不自在,磕巴问道:“你为,为何让我与他一道乘车……”
    “什么?”樊宁没想到薛讷会问这个,顿了一瞬才回道,“你傻啊,他是刑部主事,主理这个案子,你还不赶快套套话,看看他们下一步准备去哪捉我呢?”
    “横竖不可能捉到我家去”,薛讷心落定了两分,牵着马,与樊宁一道向崇仁坊走去,听到她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薛讷提议道,“离宵禁还早,我们去西市吃点胡麻饼黍米饭罢?你不是最喜欢吃那些吗?”
    “不吃,那些东西黑乎乎的,像今天那些和尚的头,我看了害怕。”
    “从前李师父说你的胆子比野驴还大,你怎的今日竟怕了?”
    “少说废话”,樊宁自觉自己英武不凡的形象受到了质疑,有些脸红,好在脸上贴着驴皮,薛讷也看不真切,“今日不是你发饷的日子吗?请我去东麟阁吃酒罢。”
    语罢,樊宁推着薛讷就走。薛讷嘴上不情不愿,心里却乐开了花。谁知才到坊市口,忽有一少女从雕饰精美的马车里探出头来,唤道:“薛郎!”
    听了这声音,樊宁只觉眼前一黑,本能般地差点拔剑。眨眼间,一身量纤瘦娇小的姑娘翩然跑来,一把环住了薛讷的手臂,不是李媛嫒是谁:“你怎的在这?下午我还去你家找你,管事的说你不在。”
    李媛嫒边说边将樊宁拱向了一旁,她虽不识得此人,但看此人与薛讷拉拉扯扯,即刻起了警觉,秉着快刀斩乱之心,严厉杜绝这些有两分姿色的男子勾搭薛讷,搞什么分桃龙阳断袖左风。
    薛讷被李媛嫒紧紧箍着手臂,想要抽离,却差点碰到她的胸,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我去蓝田查案了,你找我何事?”
    “你还有心思查案?今天下午,坊间的武侯把你家围了,说有人告你包庇那个逃犯樊宁,已从你房里搜出了证据,你若再不回去,满城也要贴你的通缉令了!”
    薛讷一听这还了得,转身就要往家跑,须臾又是一顿,将身侧的樊宁拦下,摸出怀中钱袋放在她手上,若有所指地说道:“你先去吃饭罢,不必等我了……你也可以直接回东宫复命,揣好了腰牌,千万别丢了!”
    樊宁还没来得及应声,薛讷已快步跑开,很快消失在了长安城车水马龙的街市上。樊宁心里说不出的焦急自责,看着形形色色过往的人群,忽然觉得自己是那般渺小无助,若真的连累了薛讷,连累了整个平阳郡公府,她真的是百死莫赎,可她现下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助他脱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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