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声里,上元佳期又至,太阳方落山,大唐广袤无垠的疆域上便处处洋溢着喜庆气氛,从飘雪的北国到闷热的交趾,从东滨大海到西域大漠,街巷上便满是赏灯猜谜的游客,他们穿着时兴的春衫,戴着各式傩面,摩肩擦踵,笑语欢声不绝。
    长安西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身穿襦裙、头戴狸面的窈窕少女与一个高她一头、戴着犬面的倜傥少年并肩而行,虽然看不清容颜,但看身姿气韵,便知不是凡品,引得道旁人注目频频。
    不消说,这两人不是旁的,正是薛讷与樊宁二人。樊宁从未逛过上元灯市,很是新奇,在天竺、波斯等商贩的小吃摊前流连忘返,可她今日未贴面皮,隐藏身份完全靠这个傩面,根本不能摘下吃东西,只能不住吞口水,过过眼瘾罢了。
    薛讷跟在樊宁身后,本还有些顾忌担心,但看满街行人多有佩戴傩面,样式与他们大抵相同,应是今年最时兴的款式,万一真被谁撞见了,脱身或混入人群中也十分容易,便放轻松了许多。更何况今日樊宁穿上了她从未穿过的襦裙,精细妆饰,艳冠京华,与平素里不施粉黛的假小子判若两人,搞不好连李淳风都认不出。
    薛讷唇边挂着浅笑,暗叹让她变装除了为着安全考虑外,亦是为着他小小的心思。小时候樊宁终日穿得像个小道士,长大后亦只爱穿胡服男装,更莫提被通缉后,日日穿着官服头戴进贤冠,脸上还要贴着宁淳恭的面皮,真是可惜了她的好模样。此番上元佳节,他终于以避人耳目为借口,劝樊宁穿上了他去城中最好的绸缎庄买来的月白六幅襦裙和云纹鎏金红半臂,配上他亲自挑选的青玉双凤钗,显得俏丽十足。只是苦了薛讷还要亲自去学梳头,好帮她拢起惊鸿鹄髻,她那一头柔软乌黑的秀发流过自己指尖的触觉,惹得薛讷心跳加剧,素来灵巧的双手变得笨拙不堪,忙活了大半天才终于大功告成。
    看着面前这倾国倾城的少女,薛讷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欢快,更有几分踟蹰,他多想牵住她的手,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无论走到何处,都十指紧扣,一刻也不松开。
    樊宁转过头来,见薛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好奇问道:“怎么,我的面具有何不妥吗?”
    薛讷面色一红,磕巴道:“没,没有,我只是在想此处甚好,离崇仁坊远,我们府上和李府上的人定然都去东市了……”
    “何必想那起子拜高踩低的腌臜货”,樊宁极其自然地拽住薛讷的袖笼,“那边有好几个灯谜馆,全答对了还有奖品,我们快去看看罢!”
    薛讷望着那紧攥自己袖笼的小手,心头满是说不出的暖意,鼓起勇气反客为主,伸出大手牵住了她的小手。
    樊宁一怔,小脸儿抖地红透,她没想到,这些过去在他们之间极为正常的动作,如今竟这般令人脸红心跳。
    去岁秋有万国朝会,故而今年上元节更比往年热闹,在节日气氛的感染下,值守的武侯们也不由得有些松懈,倚着街边武侯铺的柱子攀谈,很是闲适。
    薛讷与樊宁逛罢了几个灯谜馆时,天色已全然黑了,樊宁手捧着自己挣来的小奖品,十分欢喜。薛讷见她不时搓手,应是受了寒气,说道:“我给你订的那狐裘应当已经做好了,今日冷得紧,不如先去试试,若是合身你披上我们再去玩,如何?”
    樊宁无奈地乜斜薛讷一眼,轻轻拧他一把:“才挣了点钱就胡乱花,跟师父一个样……”
    薛讷抿唇一笑,拉着樊宁去寻胡装店,路过西市正中的平准局,只见乌泱泱一大群人聚集在此处,拍手叫好不知为何。樊宁上一次在此地见如是多人,还是看到自己通缉令那日,好奇地凑上前去。
    平准局外的柳树下,一大群人围着一个土堆的圆形擂台拊掌喝彩,而那土堆之上,两名赤膊的力士正四手相接,青筋暴起,猛力对抗着。薛讷见此,忍不住笑着拍拍樊宁的肩,揶揄道:“这起子人都是笨力气,若是你上去,三两下就把他们撂倒了。”
    “嘁,我才不去呢,我好容易才穿了新衣裳,若是沾上那力士的满身汗臭,岂不得不偿失。”
    樊宁说完,将手指按在狸面上,做了个没有表情的鬼脸,转身而去。未出三五步,两人又被另一处的喝彩声吸引,寻声望去,只见街边一方开阔地面上设有投壶铺、飞刀靶、套圈桩,铺面外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奖品,惹得许多人前来围观尝试,好不热闹。樊宁自小随李淳风进城来便爱玩这些,现下看到了怎肯轻易放过,立即央求着薛讷帮她买筹注。薛讷见荷包里还有不少碎银钱,花了倒也省得拎着,便欣然应允。
    围观众人见上来个身量纤瘦的毛丫头,皆不将她放在眼中,说说笑笑不以为意。樊宁气定神闲地站在飞刀靶前,活动活动纤细白嫩的手腕,右手食指与中指夹住刀柄,一挥长袖,只听“嗖嗖”几声,竟全部命中了靶心,就连三丈远外那仅有碗口大小的靶子,亦未能逃脱被贯穿红心的命运。
    这百发百中的技艺立刻惊艳四座,引得围观之人无不拊掌叫好,那店铺掌柜则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不情愿地将一对金元宝双手奉上。
    薛讷无奈扶额,他本是想让钱囊轻松几分,谁知却变得更加沉重。樊宁叉腰看着薛讷努力将两个元宝塞入钱袋里,忍不住咯咯直笑。
    薛讷亦无奈地笑了起来,抬手揉了揉樊宁的小脑袋,两人结伴离去,才走出三两丈,便听不知何处传来几声犀利的叫喊,细细辨别依稀可闻尖声中夹杂着几声“杀人啦!”“死人啦!”
    突然到来的意外令人群即刻作鸟兽散,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满地尽是钗环狼藉,薛讷忙护住樊宁,将她带至一旁的小巷躲避着慌乱的行人。樊宁却挣开他,拉住道旁匆匆逃命的一位老者,问道:“怎么回事?谁死了?”
    “是,是个官爷!”那老头浑身抖如筛糠,眼见是被吓傻了,“忽然就死了,后心窝上插着一把刀,喷了好多血啊!”
    听说出了事,薛讷焦急欲往,却又顾忌樊宁,显得十分踟蹰。哪知樊宁比他还急,拉着他向前跑道:“快走啊,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可是你……”有案子的地方必有武侯,虽然樊宁换了装又戴了傩面,但薛讷还是不放心。
    “没事的,我往后躲一躲,肯定有胆大的在旁看热闹,我戴着傩面,又穿的这么漂亮,他们认不出我的”,樊宁偏头望着薛讷,桃花眼弯弯,“我还不知道你吗?人还在这,魂儿早就飘去断案了。你不必顾忌我,若真有人怀疑,我就翻墙开溜,他们追不上的。快去罢,莫再耽搁了。”
    樊宁的体恤令薛讷的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温暖,他不再犹疑,护着她逆着逃散的人流,向事发地赶去。
    在一条长巷的交叉口,薛樊两人竟与李弘一行不期而遇,李弘一身常服,身侧跟着张顺与一位身姿曼妙的少女,她半戴面纱,只露出一双如水美目,正是红莲,想必他们也是来此赏灯游玩的,谁知竟出了命案。
    看到红莲,樊宁差点叫出声,又忽而觉察不能暴露身份,忙住了口。红莲亦觉得眼前这头戴傩面的少女身影有些熟悉,却说不上来在何处见过,轻轻颔首算作招呼,乖巧地站在李弘身侧。
    薛讷摘去傩面,上前拱手道:“前方出了一桩人命案,李公子可听说了?”
    “哪里是一桩”,李弘面色如铁,探出手,比出四个修长指节,“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共死了四个人……”
    “什么?”薛讷神情一凛,满脸震惊,“皆是官员吗?”
    “是”,李弘瞥了樊宁一眼,猜测出她的身份,却也没有了调侃逗弄薛讷的心情,“北面死的是金吾卫军中骁卫,名叫张永;南面死的是门下省符宝郎魏和;西边死的便是这西市的武侯段九;东边死的则是本宫的千牛备身,名叫周夏年……”
    “魏和?怎的是他?”薛讷曾为城门郎,与符宝郎同在门下省,皆是从六品,只是职责不同,城门郎负责看管长安城与宫禁的大门锁钥,符宝郎则负责看管符节玉玺之类的紧要物件。薛讷与那魏和很是相熟,犹记得他是个终日笑眯眯的老好人,怎会在上元佳节遭此横祸,甚至遇害的还有金吾卫和东宫的千牛备身……要知道这些皆算是武官,各怀武艺,怎会就这般不明不白地死了。
    “那四人的尸首已被拉去武侯铺了,我与薛御史去看看”,李弘侧身对张顺道,“这里还很危险,你先送姑娘回去,一会儿直接来西市口的武侯铺外寻我就是了。”
    张顺应声抱拳,红莲却有些不放心,望着李弘一礼,轻道:“公子多加小心……”
    “放心罢,待明日我再去看你”,李弘一握红莲的小手,带着薛讷匆匆向西市口的武侯铺处赶去。
    樊宁跟在他两人身后,小脸儿上满是惊诧。没想到,红莲与李弘竟是这般关系,看来坊间传言那位一掷千金买下红莲的陇西贵公子便是李弘了。若论品貌,他两个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身份却别如云泥,难怪先前李淳风提起红莲时,总是长吁短叹的,应是既为红莲开心,又惴惴不安罢。
    一行人匆匆赶至西市口的武侯铺时,仵作正在为那四人验尸。大唐都城最繁华之处发生这样恶劣的人命案,在场之人无不面色凝重,原本仵作应当去案发现场查验,但这西市坊间里还有十余万不知情的百姓在赏灯游玩,若是任由尸首放在原处,引起骚动发生踩踏,不知会有多少人遭殃,只能记档后,命武侯抬到了此处来。
    薛讷随李弘走上前去,樊宁则站在武侯们拉起的围栏外,与围观的百姓们一道伸着脖子看动静,没想到竟还有熟人,刑部今晚当值的主事,竟是那“两根肥肠”中的“肥”,樊宁看见他就忍不住“嘁”出了声,心想这个蠢货竟然还敢往太子眼前凑,一会子不会又说杀人的是她罢?
    西市是长安城最为繁华的所在,配置的武侯人数远远多于其他坊间,约莫有数百人,武侯长的职级自然更高,得以见过李弘数次,此时一眼认出他来,阔步上前跪地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肥主事一眼瞥见了薛讷,迈着麻杆腿上前,想警告下他只是弘文馆别院案的监察御史,莫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谁知话未说出口,忽而听到武侯长称“太子殿下”,肥主事不觉大惊,这才留神到薛讷身前那气韵浩然的少年,忙佝偻着枯瘦的身子行礼,一笑露出两颗长牙,谄媚道:“拜见殿下……”
    李弘抬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拘束,满脸肃然问道:“仵作何在?”
    一穿仵作服的年轻人走上前来,躬身揖道:“臣在,方才已经为死者验过了,凶器正是后心窝处那把刀,一击毙命,当场人便没了……”
    “首事发在何处?怎的忽然一下死了四个,是同时遇袭,还是分别事发?”
    “回殿下,首事发在北面,而后是南面,东面,西面,皆是在人群中”,武侯长回应道。
    “可有人看到行凶者?”
    “回殿下,附近人流嘈杂,目睹案发的多数已被吓跑了,拦下的几个也皆说只看到人死,没看到凶嫌。”
    “四场凶案,死了四名朝廷命官,竟然一名目击证人都没找到?”
    见李弘恼了,那武侯长忙匍匐跪地:“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方才已派出数名武侯,再次寻找人证,相信应当……”
    肥主事见武侯长被训斥,自觉到了表现的时候,上前礼道:“殿下放心,方才臣已派出我刑部最为机敏的属官,前去案发地附近探查。各位武侯兄弟缉凶拿贼或许擅长,但这般费脑力的活计,自当还是我们刑部专职……”
    正说话间,三名刑部的属官步履匆匆地赶来此地,肥主事眼尖看到他们,笑得极其灿烂:“正说他们可来了,殿下稍候,容臣上前问一问。”
    说罢,肥主事煞有介事地迎上去,伸出爬犁似的瘦手,在耳畔比作喇叭,示意旁人不可偷听。那几名属官上前,对着这肥主事耳语一阵。
    武侯铺外,李弘与多名官员,以及数十百姓的目光皆聚在肥主事身上。樊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只见他周身的气焰越来越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很是滑稽。
    听罢几位属官的话,肥主事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查案去,自己则讪笑着回到李弘面前,拱手道:“殿下,今日上元佳节,大家都在赏灯,看见这几位遇害时,刀柄已插在后心窝处了,实在是……没有人证啊……”
    李弘没对这位肥主事抱什么期待,紧蹙眉头没有言声。
    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人群之中连杀四人,又能如同空气般隐身遁形、顺利逃遁的,绝对不是凡人,但他究竟是随机行凶,还是特意选准了这些武官,抑或还有什么旁的讲究,李弘猜不出,问蹲在尸身前查验的薛讷道:“慎言,你可有什么疑窦要问吗?”
    薛讷蹲在那几具尸身旁,蹙眉不知在思量什么,整个人一动也不动,活像一尊雕塑。武侯长见他不回李弘的话,上前欲拍薛讷,却被李弘阻拦:“莫要管他,让他慢慢想。”
    不知过了多久,薛讷重新将尸身上的白布盖好,起身上前来,向李弘插手一礼:“臣有些疑惑,想要问问武侯长:这第四桩案发时,薛某就在附近,即刻问了时辰,正是戌正初刻,敢问第一桩案发生是在何时?”
    “约莫戌初三刻,相差约莫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内命案连发,也难怪武侯根本未来得及去市中各处布防。凡是作案,总应当有动机,这四个人除了都是官家出身外,看起来并无共同点,难道凶手是走在大街上,随便看人不顺眼便杀吗?
    薛讷正摸门不着,忽而听见一个小小子高声背道:“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薛讷回身望去,只见那小小子手里握着几块饴糖,所站的正是方才樊宁的位置,而樊宁为了避嫌,已经挪到了另外一侧继续装傻看热闹。薛讷一怔,即刻明白了樊宁的暗示:这“张永”、“魏和”、“段九”、“周夏年”四个人名字连起来竟是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前四个字“永和九年”,此事又与王羲之有何干系?《兰亭集序》的原本不是已经被太宗皇帝殉葬,带入了昭陵中了吗?若凶手真是依照《兰亭集序》杀人,接下来凶手会不会接着按《兰亭集序》中的字,一个个杀下去?
    想到这种可能性,众人皆有些不寒而栗,立即开始细数自家亲人是否有名中字与《兰亭集序》重合。樊宁满脸忧心地望着薛讷,只因“言”字亦在其中,只是排得稍稍靠后些。
    肥主事默背一遍,发现自己名字十分安全,甚至连谐音都没有,说不出的欢快,脸上却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趋步上前问李弘道:“殿下,为今之计,看是否要封锁各个出口,以免凶手逃遁啊?”
    “绝对不可”,薛讷直言反对道,“殿下,凶顽武艺高强,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于无形,如果现在下令封锁西市,必定会打草惊蛇,能否堵住此人尚未可知,还容易造成恐慌。现下凶徒之意不明,一旦此人被激怒,不知是否会大开杀戒,令无辜百姓受害,故而……”
    薛讷话未说完,便见一武侯踉踉跄跄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对那武侯长道:“报!方才又……又死了一人,亦是后心窝插着尖刀,一击致命……”
    “死者何人,快说!”薛讷焦急不已,已顾不得尊卑之序,一把拉过那武侯问道。
    “名叫张,张岁,是中街卖烤驼峰铺子的掌柜!”
    武侯与周边围观的百姓皆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喊声,薛讷神情一凛,心想果然名中带有“岁”字,看来凶徒确系是在按照《兰亭集序》杀人。
    这三百余年前遗留下的前朝墨宝,现下已躺在了太宗皇帝的棺椁中,凶徒煞费苦心,如是刻意为之,究竟为了什么?薛讷抬起清澈的眼眸,望着长街上看不到尽头的灯笼暗下决心,一定要比凶嫌更快找到下一个目标,这浸透鲜血的夜,也当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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