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叛军前来夜袭,樊宁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薛讷却一点也不慌张。史元年本就是卑鄙小人,能偷袭便绝不会光明正大地打,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内,故而他一直未褪明光铠,此时提起剑,对樊宁嘱咐了一句“你先留在这里,我去去就来”,便匆匆出了帐。但樊宁哪里是那种等得住的性子,即刻跟了出去。
    帐外,军中的弩兵和弓箭兵各就各位,列于拒马阵的最前沿。薛讷登上中军后方高台,见叛军已推进至百步内,立即下令弓弩齐射。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箭矢如雨般倾泻而来,令敌方前锋人仰马翻。
    然而这一波齐射并未全歼贼兵前锋,后方的贼人立即向前补充上来。此时,手持八尺长陌刀的战锋队,手持盾剑的跳荡兵,以及手持长戈、腰挎马刀的重装骑兵已经在弓弩手后方就位。
    然而薛讷并未发令,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叛军的接近。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敌人已近在咫尺,然而号令不申,唐军将士们也只能双手端着兵刃,手臂不住地颤抖着,只待主帅一声号令,便奋力刺入敌方胸膛。
    薛讷冷眼观察着叛军迫来的速度,见对方已经迫近至十步之内,立即大手一挥,好听的嗓音高喊道:“出击!”
    刹那间,唐军的喊杀声响彻山谷,攒动不休的鸦黑人群中,一俏丽的身影策马持刀,冲在最前,绛红色的披风随风飞舞,不是樊宁是谁。
    高台上的薛讷见此,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他之所以恳求二圣让樊宁入军营,虽有看重她武艺高超的成分,但更多则是为了将她护在身边,不成想一个不留神,她竟身先士卒,领着最前列的战锋队如潮水般冲出拒马阵杀敌。
    方才还无比陈定的薛讷此时心乱如麻,目光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那人群中最瘦小却也最灵活的身影。在樊宁的带领下,战锋队迈着整齐一致的步伐,挥舞着明晃晃的陌刀,刹那间便筑起了一道横贯整个山谷的钢刃铁壁,排山倒海般刺向眼前的贼兵,钢刃所到之处,无论贼兵还是战马,皆被拦腰斩断,不留丝毫余地,甚至连铁甲都被一份为二。
    贼众被眼前景象所震慑,登时乱了阵脚,开始纷纷后撤,有的为了逃命甚至连人带马跌入黄河,还有的全然不讲道义,踏着摔倒在地的己方伤员撤退,哀鸣声此起彼伏。
    然而敌军还未调整过来,便见李敬业与李媛嫒各率一队骑兵精锐从山谷一侧包抄而至,冲入敌阵中砍杀。马阵的巨大冲击力将最前排的叛军士兵几乎齐齐地撞飞出去,贼人的军阵彻底溃乱,失足落水的贼众不计其数,贼兵再也无法维持阵脚,开始朝函谷关方向全线溃逃。李敬业又哪里会让他们轻易逃脱,手持长枪继续率骑兵追杀出去,不给他们分毫喘息之机。
    叛军余部已逃出视野,薛讷立即下令鸣金收兵,唐军部众仍保持着整齐的阵列渐次退回拒马之内,驻兵则蜂拥而出清理战场、俘获伤兵。其结果,唐军几无伤亡,而贼众被斩者八百,被俘三千,可谓大胜。
    薛讷匆匆从高台上走下,对迎上前来满脸自得的樊宁道:“你想让我担心死吗?”
    “我也是将军,为何你们都能上阵,我却要躲在屋里?”
    薛讷方要与樊宁讲道理,便见李敬业父女从不远处大步走来,他只好先将话头压下,转身向李敬业一礼。
    李敬业回了个微礼,笑道:“本将军也算是看着慎言长大的,竟不知你有如此将才。今日一见,深感我大唐军中后继有人,二圣与令尊必定会十分欣慰。”
    “李将军过奖了,将军是主帅,慎言是副帅,此战本该由将军指挥才是。只是慎言武艺不精,实在不擅长上阵杀敌,故此才委屈了将军,还望将军海涵。”
    “这有什么,我大唐军中向来不论资排辈,只要能打胜仗,能退敌兵,人尽其才,又有何不可。”
    李媛嫒方奋勇杀敌,满脸汗污,看到樊宁依旧清爽好看,不由有些不好意思,直往李敬业身后躲。
    薛讷觉察到她的不自在,笑道:“按照风影的情报看来,今夜应当不会有攻势了,将军与郡主可以早做安歇。接下来我们便按照原计划,有劳将军代替我守住此处,我与樊宁带善于攀山行路的士卒两千人,越过中条山到绛州万泉去,阻击史元年的后援……”
    “照如今之势看来,那蟊贼准备充分,若是他的后援人数众多,你们这两千人可怎么办啊?”李媛嫒顾不得羞,探出头来问薛讷,看似是当真担心。
    “万一真的形势不利,我们可以率众退过中条山来。敌人大都是骑兵,无法翻山越岭,追不上我们的。”薛讷这话是对李媛嫒说的,目光却仍停在樊宁的小脸儿上,樊宁自知理亏,倒是难得的乖巧,抿唇笑得娇,没有一点方才上阵杀敌的戾气,她本就生得十分漂亮,如此模样更是说不出的动人。
    李媛嫒看在眼里,忽而想起小时候去观星观探望薛讷时,初见樊宁的模样,才短短的一眼,她便感受到了薛讷待樊宁更亲近,哪怕她与他相识得更早,还曾提议婚事,依然无法撼动这丫头在他心中的位置,而眼下与那时更加不同,那小子痴痴的守望,终于换来了樊宁的回应。李媛嫒亦是姑娘家,那种娇憨可爱的神色,她也曾有过,只可惜无人能懂,唯有她自己对镜时曾察觉。但她不再是那个妒恨横生的刁蛮丫头,将心思更多用在迫在眉睫的战事而非儿女私情,点头道:“我与父亲这几日都和衣歇息,你两个多加留神,若有不虞,随时命斥侯传递消息。”
    趁着士兵收拾准备拔营的功夫,薛讷带着樊宁回到了军帐里。樊宁如何看不出他不高兴,拉着他的手,语气虽然还赖,态度却明显软了:“方才是我不对,未跟你商量就私自上阵了。可你看,连李媛嫒那等三脚猫立不稳的功夫,尚且杀敌去了,我怎能坐视不管呢?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会有危险,可你是否想过,若是你真有什么好歹,我会独活吗……”
    虽说早已彼此心意相通,但听樊宁说如是露骨之语着实是破天荒头一遭,薛讷好不容易冷下的面庞霎时瓦解,他再也绷不住,将她拥进怀里,轻道:“你的心思,我怎会不知道呢?可若是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我还算得上什么男人?”
    “所以我们就一起杀敌,不好吗?”樊宁眼中犹如闪着星星,清亮晶莹,令人挪不开眼,“我一定会小心谨慎,以我的功夫,寻常人也奈何我不得,你应当相信我才是啊。”
    确实了,以樊宁的功夫,寻常人莫提与她相抗,便是近身都很难,但薛讷仍旧不放心,犹豫再三方松了口:“你要上阵也不是不可以,但还是要听从军令指挥,切忌自己逞英雄……”
    “好,”樊宁应得乖巧爽快,本想挣开薛讷去收拾东西,谁知他忽然俯身,重重吻上了她的唇。樊宁一怔,心想定是方才自己盲目上阵将他吓到了,便也青涩热切地回应。帐中气氛转瞬旖旎,明明是剑影刀光的沙场,却有了花前月下般的美好,忽然间,不知何处传来了一生极其轻微的笑声,樊宁回过神,即刻抄起案上的镇纸扔了过去,只听“咚”的一声巨响紧跟着一声惨叫,一个身高不足五尺之人从壕沟里爬出,显出了身形,不是别个,竟然是遁地鼠。
    樊宁既惊又喜还恼,走上前,抬手狠命拍打着遁地鼠头上的大包:“居然是你小子?你何时来的?不出声在那里偷看?”
    “哎哎,薛夫人饶命……一品诰命夫人饶命……”遁地鼠嘴上喊着饶命,话里话外却仍不知死活,他出溜躲开了樊宁的追打,上前对薛讷道,“薛郎,按照风影所说,我与纸鸢兄弟前去悄悄看了,小郎君现下确实在敌方营里,被关在一个装鬣狗的笼子里,有三五个人看着,给他丢吃的。但小郎君不吃不喝,好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靠着笼子一言不发,任由他们取笑……”
    “他怎么不咬舌自尽啊?”樊宁气不过,接嘴道,“从小到大捅了多少篓子,次次让他兄长擦屁股,这一次又作大死!”
    薛讷不似樊宁那般气愤,眸子沉沉的,无奈却抛不开亲情羁绊,拱手对遁地鼠道:“楚玉有罪,上有天皇天后发落,下有父亲管教,落在贼人手里到底不像话,还是按照先前所说,待大战之际,史元年必定会放松对楚玉的看管,劳烦你们届时将他接出来。”
    虽然薛楚玉百般不好,但毕竟是薛讷的亲弟弟,樊宁再讨厌他,也不能反对救他,便不再多话,转言问遁地鼠道:“你们几个怎的都来了?画皮仙呢?”
    “薛郎派人接我们来的,画皮仙也来了,”遁地鼠笑得很贼,冲樊宁一挤眼,嘴一噘,作出亲吻般“啾啾”的声响,“他们没我有福气,没不到这般好的戏,我先去忙活了,一品诰命夫人,回见!”
    说罢,不等樊宁动手,遁地鼠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帐跳进了壕沟,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樊宁又羞又气,小脸儿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望着遁地鼠逃命的方向,想骂却也骂不出来。薛讷从身后环住她,吻着她的鬓发轻道:“我会努力的,早日挣揣个一品官回来……”
    “我不稀罕,”樊宁回过身,小脸儿依然鲜妍红润,低道,“只要……能跟你好好的,我便知足了。”
    “报!二位将军,我部已收拾妥当,可以准备出发了!”
    听到属下来报,薛讷与樊宁不再耽搁,带了两千轻装士卒从大阳桥度过黄河,一路向北进入了大山之中。虽说是进山,但此处坡度较缓,行军并未遇到大的阻碍。薛讷不失时机地令士兵原地修整,进食饮水。
    翌日晌午,一众人马行至了真正的崇山峻岭前,只见浓云蔽日,高岭之上风云变幻,雾气缭绕,令人不安。
    “众将莫慌,此地我自幼常往来,山间一向如此,虽然看似凶险,其实却并无危殆之处,可放心通行。”薛讷朗声对众人说,并先行一步走至最前。行动便是最好的鼓励,众士兵在薛讷的带领下继续出发,排成一列,沿着山间的羊肠小路攀山而上。约莫一个时辰左右,突如其来的大风吹散了云雾,众人不知何时已置身山巅,山下景色一览无余。俯瞰下去,绛州万泉城矗立在原野上,已似近在眼前。
    若是所料不错,此处将会成为与史元年决一死战之地,薛讷轻轻叹了口气,暗暗祈祷彼时的风向着自己,否则一旦漠北骑兵突破此地,二圣与两京,便会真的风雨飘摇,大唐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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