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所研读的古籍书卷都在,衣食所需都有人送来,并不算苛待。
    皇帝来此行宫,自然不是他一人前来,必然携带后宫一众,人多眼杂,为了防止他乱跑,锁起来是最好的。
    其实大可不必。
    白未秋抬头望了望天,很好的月亮,流云逶迤,银白如莲。
    丝竹声被风远远的送来。
    白未秋凝神听了一阵,隔得太远,隐隐能辨出曲调,不过辨出又怎样,热闹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
    似乎是过了些日子,倒也一直安稳无事,皇帝从未来过,白未秋脚踝上的锁链也一直系着。
    这天他倚在门口枯坐,数着墙角的青苔与蚂蚁,忽而听得人声,是几个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有人唤道:“公主,不可乱跑。”白未秋皱了皱眉,正要起身回房,却不料庭前的树丛里钻出一个番邦打扮的金发少女来。
    少女是躲避同伴追赶,误打误撞进了白未秋的居所,她只见此处花木丰茂,不曾想林中竟有人居住。回过头看,见到白未秋一身青衫不声不响地倚在墙边,弱不胜衣,面色苍白,一时也是一惊,脱口而道:“你是谁?是人是鬼?”
    白未秋听得她的汉话并不标准,又是金发碧眼的模样,料到应是皇帝在行宫款待的番邦宾客,并没有理会,转身回房。少女却步上台阶,不依不饶,歪头看清了白未秋的仪容,又是一惊,自言自语道:“鬼也不至于这么漂亮?再说——”她抬头望了望天:“大白天的。”
    “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快离开吧。”白未秋眉目疏离,出言撵客。
    “你是谁?”她的目光落在蜿蜒在地的金属锁链上,锁链的一端隐在白未秋的衣袍下摆。少女用手捂住了嘴,眼睛睁大:“为什么被锁在这里?”
    白未秋没有回答,转身关上了门。侍女们终于在这里找到了金发少女,门外喧哗吵嚷了一阵,不一会儿便恢复了宁静。
    ☆、第章
    夜到中宵,白未秋从梦中醒来,是箫声唤醒了他。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他起身打开门,庭外月白风清,月光下,是李言宜身长玉立的身影。
    一曲毕了,白未秋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李言宜缓步上前,“前日新得的古曲,叫做《风雨如晦》。”
    “这一次又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一位不速之客。”
    “那位番邦少女么?”
    “她是西凉的阿尼娅公主。”
    白未秋坐在门口阶下,李言宜也挨着他坐下。
    “这里隐蔽如斯,亏得皇兄竟然想得到将你藏在此处。如果不是阿尼娅误打误撞,我是如何也找寻不到的。”他低头看见白未秋脚上系着的锁链,眉头一皱,伸手扯动,“他竟然真的将你这么锁住!”
    “这不算什么。”白未秋浑不在意,李言宜的双手颤动,停留在锁链上。
    “王爷快要成婚了吧?”
    “你怎么会知道?”李言宜一惊,不料白未秋被禁锢于此处,几乎与人寰隔绝,消息竟如此灵通。
    “我日日听见丝竹声,虽不分明,但也知道是礼乐番邦贵使的曲调。西凉与我国战事不断,今能来访,又带公主,必是和亲。陛下早已设立中宫,纳公主为妃亦是不妥。只能在众亲王中选择,王爷年轻有为,又未曾娶亲,更巧的,是曾在西凉八年,或许早已是公主心仪之人,如此选择不是皆大欢喜么?”
    “我并不欢喜。”李言宜苦笑一声:“我虽认识阿尼娅多年,却只拿她当妹妹看待。所以皇兄虽欲赐婚于我,可我态度坚决,他亦无可奈何。若我实在违抗皇命,也不过是被削为庶人。再或者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死也就死了,也好过事事受制。宁要自由一时,不肯束缚一世。”
    白未秋听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颇为讶异地看了李言宜一眼:“当此世中,如王爷这般行止无忌的并不多。可有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室的婚姻往往不论幸福,而涉及家国天下。不然,古今那些女子也不会背井离乡嫁到异国为妇。若是与西凉公主结亲能让无数百姓免除战事饥荒之苦,王爷,你会不愿吗?”
    李言宜沉吟片刻,却避而不答,只道:“未秋,你僻居于此,也能洞晓天下事。以你这般才学不能登堂拜相,实在是大为可惜。”
    白未秋沉默良久,直到李言宜轻唤一声“未秋”他才缓过神来,月光照着他的眉眼,尽是悲伤的神色。
    李言宜神魂为之一荡,心中暗自懊恼:是我说了那番话,他才这般失魂落魄的么?他因懊恼,忽而生出满腔的柔情来,轻声道:“未秋,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的确是有一事想要劳烦王爷。”
    “但凡是你所提,尽我所能,一定为你办成!”
    “对于王爷来说,此事并不算麻烦。”白未秋眼光落在别处,低声道:“我虽是白家的罪人,但我总要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李言宜闻言眉毛微轩,不过白未秋垂着眼睛,没有看见。李言宜拉过他的一只手,护在掌心,眼神澄澈,似被冰雪洗涤:“我答应你,你能对我提这样的要求,我、我才是真正的欢喜。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让你见到他们! ”他接着说:“先前我离开行宫,并没有回到京城,西凉来访,皇兄又召我来此处,所以并不是太清楚你家人的情况,不过我听说白三郎得了一个儿子,爱得不得了,也算是喜事一桩。”他转念一想,而后脱口而出:“我会尽力护你家人周全,如果,我能让他们安全的搬离京城,躲到连他都找寻不到的地方去呢?你是不是也就可以不受他的胁迫,可以重获自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去?要是能走,早就走了,哪至于如此。”他的面容在月光下落寞得很,“在这世上,他们是我唯一的牵挂。王爷能帮未秋这个忙,未秋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我真羡慕你的亲人。”
    白未秋闻言竟微微一颤,神色似喜似悲:“王爷早些回去吧。”
    ☆、第章
    “……你希望我走吗?”李言宜站起身,夏夜的风绕了一个弯,从他们身旁经过。他倾身拂去白未秋肩膀处的落叶,指尖擦过他的耳垂。
    萤烛秋光,寂寂空庭,淡月昏黄,莓苔半壁。
    面对满庭的萧草与萤火,面对无数的日升日落,面对天边的银汉灿烂。面对荒芜的岁月,残破的流年。举世茫茫,孑然一身。
    “未秋,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白未秋听了此话,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大恸,没来由地感到脸上一阵冰凉,泪珠迅速地滚落在他脚下的青苔上,李言宜拭去他的泪水,展臂拥他入怀。
    压抑多年的苦海终于决堤,白未秋埋进李言宜的怀中,先是呜咽,而后嚎啕不止。
    哭完之后,白未秋看见李言宜襟前沾湿了一大片,亦觉失态。自己抬袖拭去泪痕,他低声对李言宜说了一句:“你走吧。”就转身回到屋内。
    不知是不是嚎啕之后发泄太过,白未秋自那日之后,开始发病。送饭的内侍发现上一次所送来的食盒放在门口阶下,里面的饭菜丝毫没动,又不敢贸然进去,如此几次之后就想要通报尚翡,哪知这几日陛下款待西凉外宾,作为贴身内侍,尚翡根本不得空。就这么过了两天,这天下午,还是尚翡自己眼尖瞧见了,才让这两人进来通报。尚翡一听,喷出了半杯茶,叠声叫道:“坏了坏了。”连滚带爬地禀告了皇帝。
    皇帝见到白未秋的时候,他已经蜷在床上烧成了一团火炭,嘴唇干裂,气若游丝。
    皇帝陛下动了雷霆之怒。
    罚了两个不相干的小内侍,尚翡一路绕道把白未秋送进了御书房后皇帝偶尔起居的里室里。请来的太医瞧这架势,不知是为陛下的哪位爱宠看病,但见从层层罗帐内伸出一只手,虽白皙纤长,却分明是男人的手。
    太医一惊,抬头看见皇帝的眼神,连忙低头认真把脉,接着开出几味药材,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脉象轻细,忧之过度,肝气郁结,需要慢慢调理。皇帝听着皱了眉头,尚翡见了赶紧拉着太医出去煎药。
    大热天的,太医出了一身冷汗,一边擦汗一边跟尚翡说:“多谢尚总管,再待下去,下官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举手之劳,王太医不必客气,不过这件事陛下不欲让他人知晓,也请王太医守口如瓶。”
    “下官谨记。”
    太医提着药箱跟着尚翡匆匆离开了。
    尚翡吁出一口气,回御书房的路上远远瞥见了珠翠罗裙的孙昭容,尚翡两眼一轩翻了个白眼,不得不打起精神敷衍。
    孙昭容指尖拈了一枝花,装作和身旁的婢女说话,不经意看到尚翡,先是惊呼一声,声音娇媚,软声笑道:“尚总管神出鬼没地,走到身边了都差点没见着,这是替陛下办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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