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未秋听了摇摇头,拿起身旁的一册书卷,道:“此事不是我能作答的,我看太后的意思,不管是立谁为嫡,你都得留在长安辅政,成为监国摄政的王爷。”
    “若立皇后嫡子,便可皇后辅政。”
    “王爷在说笑。”白未秋眼睛未离开书卷:“自古外戚干权的还少吗?太后与你商议一宿,想必已经跟你讲清了这些道理。”他抬眼看了李言宜一眼,恍然道:“我明白了,你其实心里已经做了打算要留在长安,只是故意这么问我,要我也一道留在长安,是不是?”
    “我……”李言宜的眼神迷惘起来,语气清曼,如寒烟衰草:“我是来问你的意思,你若不愿,我自同你一处。”
    “我没有不愿,留在长安也没什么不好。”
    “真的?可是……”李言宜欲言又止。
    “我曾经做过什么吗?让你觉得我这么不愿意留在这里?”白未秋不解。
    “如果你要出去逛逛的话,我让贺池陪着你。贺池稳妥,原先在西凉的时候他就一直跟着我,若让他陪着你,我还算放心。”李言宜答非所问。
    “贺池?”白未秋睨他一眼,“你可真会转移话题。”
    李言宜自他身后抱住他,头贴在他的肩膀,喃喃道:“不知为何?我心中不安的很。”
    白未秋爱去的地方无非是书肆和字画行,这日他进了西市的一家字画行,掌事一见他周身气度便猜是贵客,与之交谈了几句,只道白未秋实位学识渊博的贵族仕子。倒是另一旁的客人,听见他的声音,抬头一看,竟然是久未出现的白未秋,他迟疑地上前招呼道:“……白四郎,您回长安了?”
    白未秋不认得来人,也不想招惹麻烦,于是笑道:“在下并非阁下口中的白四郎,见谅。”他低头走出字画行,那人匆忙追上来,说道:“在下受郎君三哥之托,若能再见到四郎,一定要告之,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风吹起白未秋的衣摆,他停下脚步,抬眸望定来人,问道:“你是谁?”
    那人看到正欲上前的贺池,也不敢再多言语,只道:“在下是白三郎的朋友,也曾与四郎相识。”他的眼中露出哀痛:“不想四郎如今俱已忘却,在下受人之托,今日将话传到,终了却了心愿,就此告别。白家众人均安好,还望四郎多多保重,也不负三郎所托。”他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开了。
    白未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看了很久。
    风乍起,枯枝簌簌,木落萧萧。
    ☆、第章
    贺池实在想不起那天白未秋是怎样消失在他眼前的,好像只是一眨眼,就再也不见他踪迹。他带了侍卫在长安城中到处寻找,终是在李言宜回府之前找到白未,但不敢贸然将人带回来。他跪在李言宜面前请罪,禀报了当日之事。
    “白郎君,现下在白府旧宅,属下已经探明,但不敢进去。”
    李言宜摆摆手,道了一声:“罢了。”器宇轩昂的笃义王面带颓然,匆忙地、慌乱地,独自一人去了城西的白家旧宅。
    朱漆剥落,大门半敞。
    冷月如钩,照见门内一团漆黑,如同暗夜中一只蛰伏的巨兽贸然张开的大口。
    李言宜推开门扇,发出吱呀一声,躲在门角的黑猫受了惊,“嗖”地从他脚下蹿过。他心中也是一惊,脚下却不停,在宅院内四下寻找白未秋的踪迹。
    冷月渐至中天,荒烟迷离。白府荒废已久,萧萧秋草长满空空的庭院,凄厉的西风飒飒吹动着破旧的窗棂。
    白未秋正站在那处庭院中。
    当白未秋踏进这处宅院的时候,回忆便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他站在这里,消失已久的碎片纷至沓来,但他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去拾起、辨认,无暇追问离开的家人现在何处,甚至来不及感伤。
    他只是站在这里。
    白未秋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天下无他容身之处。曾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深陷于迷梦的泥沼,再不会有风刀霜剑严相逼,也不会再愧疚于某人的深情。
    他想起李言宜,在云州的两年的记忆并没有失去,或是上天眷恋,竟然在元和三十九年之后,也让他有了这些许留恋的时光。可如今他将一切都想起来了,又如何能回过头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继续跟着李言宜?
    应该尽早离开长安,可是离开了长安,又能去哪里呢?
    月光洒落,从屋檐飞下,照见白未秋身侧的墙壁,满是青色的莓苔。
    李言宜心中一颤,解下身上的披风,上前将他裹住,牢牢抱在怀中。白未秋浑身冰冷,李言宜心疼道:“更深露重,早点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白未秋抬眼看他,似笑非笑。
    甫接白未秋的眼神,李言宜如遭雷击。
    “你……你什么都记起了吗?”
    “王爷,我是白未秋啊。”白未秋轻轻挣开李言宜的怀抱,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但很坚决:“这里,才是我的家。”
    李言宜再一次紧紧抱住他,用唇封住那冰冷的唇,不欲听到那些让人肝肠寸断的话。
    慌乱的吻,绝望的吻,凄怆的吻。
    “未秋,未秋……”他哽咽着哀求,“别离开我。”
    白未秋不再闪躲,他伸手触碰到了李言宜的泪水。
    “你哭了。”
    “别离开我……”李言宜惶然地抱住他,抑制不住泪水,洇湿了白未秋的衣袍,“求求你……”
    白未秋无奈地拉开他,看着他泪流满面,不由心软,举袖为他擦去泪水:“你是堂堂笃义王,怎么哭的像个孩子?”
    “我不要当笃义王。”李言宜拉住他的衣袖,鼻音很重:“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跟着你。”
    “又说傻话。”白未秋不置可否,转头环视了这荒废的宅院,惘然叹道:“就算你要跟着我,我也不知该去哪里。”
    “如果你想留在这里,我明日就派人将这里重新修葺。”李言宜小心翼翼地说:“你的家人好几年前就离开了长安,这里久未住人,灰尘蛛网到处都是。如果你今天晚上就想留在这里,那让我先去收拾一间厢房出来。”他拉着白未秋走到屋前,脱下身上的外袍折好,垫在阶上,让白未秋坐下,他笑了笑,替白未秋将披风裹紧,眼角泪痕犹在:“秋夜风寒,可别着凉了。”
    他的笑仿佛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滚进了白未秋的心里。正欲举步进屋,白未秋起身拉住他,展开外袍为他披在身上:“罢了,我随你回去。”
    “回去?”李言宜一愣,而后紧紧握住白未秋的手。白未秋见他又发起痴来,便重复道:“我随你回去。”
    那日过后,白未秋依旧住在笃义王府中,他不再提回到白家旧宅,也不让李言宜派人去修葺,只道那里人去楼空,去了也是睹物思人,再不提回去。他每日抚琴读书,看起来同过往并无太多区别。
    李言宜静静地倚在门边,心无旁骛地听琴,琴声轻柔而悠扬,漫过雕窗,飞到天上,被风带走,消散在闲云中。李言宜抬头看云,想琴声会停留在云中第几层。思绪飘飞,他突然问道:“你不问你的家人去了哪里吗?”
    琴声顿止,白未秋并不回头:“他们离开长安,想来是安全的。”他随意拨动琴弦,发出像水一样音调:“我不问是因为恐怕连你也不知道。”
    李言宜摊摊手:“我确实不知道。”
    白未秋放下琴,也走到廊下,在他身边坐下,问道:“这几日你都不去宫里了?”
    “去过的,但是我总想着回来,所以留的时间很短。我心里不安的很,生怕回来你已经离开了。”
    “我是想离开长安,不过你可以让人监视我,不让我走。”白未秋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李言宜转过头去继续看天,过了良久,他闷声道:“我不能那样做。”他抓起白未秋的手放在心的位置。
    “我想过,你在我这里来来去去都可以,你来我就守着你,你走我就等着你。我希望你能随你自己的心愿,是留是走,只要你觉得欢喜,我怎样都好。反正无论怎样,我这颗心是属于你的,谁也带不走。”
    听到这番话,白未秋并不惊讶。是呀,正是眼前这个人,抛却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将他从那黑甜的梦境里拉出来,让他明白这世上仍然还有让他珍视的东西。他怎么会怀疑李言宜对他的感情呢?若再将他与李幼婴相比,那就不仅辱没了李言宜,更辱没了自己。他将头靠在李言宜的怀中,李言宜抚摸着他的发,继续道:“我将你家人送走,也是要你放心,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用你的家人来胁迫你。”
    “我知道。”
    “若你真的要走……又不要我跟你一起……”李言的声音有些颤抖:“好歹告诉我一声,好吗?”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呢?”
    “你说真的?”
    “你能舍弃唾手可得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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