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珏的话遮遮掩掩,总没什么实话。
    唐宛凝找了几个太医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了好一顿,才知道了真相,原来这么多年的日夜操劳,早已掏空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
    原来他也是个普通人,并不是神,原来他也是平凡的血肉之躯,并不是精钢铁铸的,原来他也会老,也会累,也会病。
    可惜他这么多年一直埋头在御书房,一直将自己的一切掩藏得十分完好,以至她半分都毫无察觉,只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知道。
    终究是自己疏忽了,终究是自己不够关心他,终究是自己把一颗心都放在了孩子们身上,而他亦是,他的一颗心虽然在自己这里,更在江山上,更在千家万户的百姓间。
    江山不定,哪怕他有一腔的儿女私情,又能如何?他们又能如何啊。
    “没事啊,别怕,你别怕。”他唇边的血还未擦干净,便着急忙慌地安慰他。
    他的眼里有以前从未有过的惊慌和害怕,是怕她知道了他的病情,是她伤心害怕吗?
    这个人,他是傻子吗?他兢兢业业耗尽心血这么多年,他历尽千帆从未有过害怕的神色,现在居然会这样惊慌,他……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你把我当什么了?”她泪流满面。
    “太医呢?太医呢,快请,快请。”
    ……
    被夏侯珏遮遮掩掩这么久,唐宛凝总算弄清了病情,可弄清了又怎样,一切终究还是天意。
    可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他说:“宛宛,你再等等我!”
    他说:“宛宛,我一定会兑现诺言,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他又说:“宛宛,你别担心,我没事的,我还要看着景明出嫁,看她嫁一个好夫君。”
    她信了,也不得不信,在这为数不多的生死离别里,她还要计较那么多吗?
    她笑道:“好,没事不急,我和孩子们可以等。”他欣慰,转身忙去了。
    唐宛凝看着他忙碌的模样,疲惫的身影,心里百般心酸。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大夏朝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支离破碎的国度,早就强盛起来,国富民强,兵强马壮。
    可夏侯珏仍旧总是说,再等等,再等几年,他要把大夏朝治理到更强更富有,才能放心地交给自己的孩子。
    他说,自己这一辈子太苦了,不能让我的孩子也这么受苦。
    他说,自己这一辈子耗尽心血,他的孩子就不用再耗尽心血,大夏朝的一切就都能走上正轨。
    他说,再等等,再等等,他的子孙后代,就再也不用像他这样辛苦。
    他们不必受大臣的控制,也不必受长辈的控制,他们不必为了国家宁和去娶那些大臣的女儿以拉拢势力,他们也不必为了一方安定被迫派人去商议和亲。
    他们终于,可以娶自己最爱的人,可以有自己最亲爱的孩子,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们再也不用委曲求全,再也不用平衡各方。
    真好,真好啊!
    一年时光转眼就过了,春末夏初的时候,夏侯珏的病情果然好了些,他脸色再不似以往的蜡黄,而是恢复了以往的蜜汁色光泽,他的眼神也不再疲惫,而是恢复了当初的炯炯有神。
    他虽然瘦了些,可终究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听他说自己又换了位太医,重新拟了方子。
    唐宛凝不愿意怀疑,只想听他的,信他的,就笑道:“你总算没骗我,以后再也不许骗我,必须好好儿给我活着。”
    “是,娘子大人,以后绝对不再骗你,放心吧。”夏侯珏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到头来却还是骗了她。
    刚过了年,他的身体就逐渐不行,他开始越来越瘦,开始越来越没精神,甚至到最后开始昏迷不醒,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有七八个时辰是睡着的。
    即便再不明白,唐宛凝也该知道他这是完完全全骗了自己,其实她何尝不想被骗,可终究是骗不过去了。
    “夏侯珏,咱们回去吧?回京城去。”
    “不,宛宛,我不回去,我就要在这里陪着你,多陪一日算一日,我……”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辈子,我终究是辜负了你,你会怪我吗?”他气喘吁吁地问,整个人都病得厉害,脸色白的吓人。
    唐宛凝泪流满面,却勉强挤出一丝笑:“当然怪你了,怪你没有早点儿娶我!”
    夏侯珏欣慰地笑了笑,他想要伸手抚摸她的脸,却毫无力气。
    当初那个意气风发,杀伐决断的人,隐忍操劳了一辈子,耗尽了心血后,竟能脆弱到这种程度,实在是令人胆战心惊。
    “别瞎动了,真是不让人省心。”嘴上说着,自己却抓了他的手扶在自己脸上,两人相顾无言。
    ……
    夏侯珏的命终究还是停留在清河二十一年的夏天,那个时而炽热灿烂,时而暴雨如注的季节。
    看着病榻上的他永远闭上了双眼,停止了呼吸,唐宛凝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一直缓了半天,她才彻底发觉这个人是真的离开了,真的彻彻底底的不会再睁开眼,不会再回来了。
    并没有接踵而来的心痛,而是麻木,整个人像遭了雷击一样的那种麻木,又像是从头到脚都被抽空了一样。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悲欢离合,都像是跟着这个人去了一样,真是奇怪。
    想哭又哭不出来,脸上甚至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就那么站在那里,浑身麻木,面如死灰。
    “母后?母后?您怎么了?母后!”夏侯山川悲痛中又添焦急。
    唐宛凝却离奇地冲他笑了笑。
    “没事,我一点儿事都没,真的,我很好。”她笑着,却如同木偶。
    ……
    皇帝驾崩,葬礼厚重,举国哀丧。
    唐宛凝作为新帝生母,被奉为太后,她率领所有后宫妃嫔内外命妇跪在先帝灵前举丧痛哭时,觉得自己像个行走的枯木。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悲欢离合,全都随着那个人带进棺材里去了。
    从未想过,自己这一生,居然会爱上一个皇帝,有多爱呢?大概就如那天上飞的比翼鸟,一半死了,另一半也不能独活。
    清河二十一年夏,清河帝驾崩,同年秋,皇太后薨于皇陵,新帝大悲,下旨合葬。
    一个盛世之君的离开,换来下一个盛世的来临,从未有哪一个江山迭代,能这么平平稳稳,举国称颂。
    (唐宛凝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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