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识生于乱世,历经三位主公,他曾亲睹绿林小长安大溃的惨烈,旁观过刘伯升与第五伦渭北鏖战,也遇到漫山遍野的赤眉军涌入南阳,故乡沦陷。后来又常在荆州前线辅佐岑彭,近十年来魏蜀吴三国战火纷争,他几乎都赶上了。
    但从来没有哪一场仗,让阴识如此不安。
    南方二十里外,汉国三军正向追击的岑彭发动进攻,而岑彭用上了魏军传统战术:守,就硬守!
    早在前汉时,荆楚步卒就以坚毅著称,李陵甚至能以五千南方步兵硬杠匈奴数万骑围攻,杀伤数倍于己的敌人。坚硬的橹盾、森然的戈矛阵列,加上士兵们推攮在前的武钢车,铁刺猬一般的圆阵,让汉军中的丹阳勇锐也感到头疼。
    但耐不住刘秀兵力占优,他一口气投入左、中两军,配合贾复的偏师,从三个方向猛攻岑彭,双方士卒爆发的每一次呼喊,都让阴识心惊,遥见尘土飞扬的战阵中每一次进退,都让阴识屏住呼吸。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场战役,究竟是矛能刺穿盾,还是盾坚持到最后……
    大战从天亮一直打到下午,眼看在汉军不要命的攻势下,魏军伤亡持续增加,刘秀对岑彭的包围圈越来越小,阴识实在忍耐不住,对留守的偏将道:“岑将军独木难支,士卒皆疲,吾等岂能作壁上观?不如出兵去救,长坂还有上万人,以饱食休息之卒,或能助将军一举破敌。”
    他曾在对面的汉国炎旗下战斗过,笃信刘氏必将复兴,甚至将刘秀兄弟视为真命天子,但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们在阴识口中……不,是心中,都成了“敌人”!
    但偏将却面露难色:“阴刺史,征南大将军下了死命令,长坂守军,必须等到陛下抵达,才能有动作!”
    魏国文武分明,各司其职,阴识虽贵为荆州刺史,却没有兵权,连一百号人,他都指挥不动。
    正在焦急之时,长坂北面却禀报,说北方大道上尘埃滚滚,或是援军前锋骑兵将至!
    阴识大喜,连忙亲去接应,但见数不清的奔马呼啸而至,手擎魏旗的骑士甲胄外罩衣全是灰尘,坐下马儿也汗流浃背,且浓浊成稀糊状,说明它们已狂奔过劳,甚至有脱水的危险。
    阴识早就让人准备水槽,招待援军饮马休憩,众骑士摘下头盔,也不顾里面满是汗液,直接从水槽中和马儿抢了水,就往嘴里灌、往头上浇,阴识在他们中寻找管事的长官,想要问问,皇帝的大军到哪了。
    “陛下?”那个将自己浇得湿漉漉的骑吏往后一指:
    “就在后头!”
    阴识一愣,但见北方骑兵仍不断抵达长坂北坡,或有数千之众,除了三河骑士外,还有一支人数五百的“羽林骑”。
    他们的罩衣与旁人不同,皆染赤黄青黑白五色,又被第五伦戏称为“五德骑士团”。当中有位一身甲胄,铁幕遮住下巴和嘴唇的骑郎,阴识看其身形还有些面善。
    但他顾不上回想究竟是谁,年轻骑从们牢牢守护在中间的,可不就是皇帝御驾戎车么?
    车府令为第五伦驾车,太仆卫尉第七彪亲为车右,日头正辣,第七彪想要替皇帝撑伞,却被一身戎装的第五伦拒绝,他更不让侍卫骑郎们伏地为踏脚,自己跳下车来,带着众人按剑疾行。
    “臣阴识,拜见陛下!”
    阴识两步并作三步,跪在第五伦面前,虽然盼着皇帝快点到,但他万万没想到,第五伦居然和前锋同期抵达……太冒险了,就不怕长坂战况有变,或刘秀在半路设伏,让他做了庞涓第二么?
    还真不怕,江汉平原一马平川,大道两旁连森林都很少,又有几千骑兵保护,所以第五伦心很大,收到岑彭告急,说刘秀宵遁后,就火速赶来了。
    “战况如何了?”
    第五伦一把将阴识拽起来:“俗礼皆免,汝边说边走。”
    走?去哪?
    第五伦目光看向长坂营垒:“营中制高点,在何处?”
    ……
    这座望楼造得够高、够结实,只是对外一侧扎满了箭雨,甚至还有烧过的痕迹,螺旋向上的楼梯经常能看懂干涸的血迹,在上面一点点攀登的第五伦可想而知,过去十天里,岑彭在这长坂经受了怎样的围攻。
    第五伦踏上望楼最高处的平台上,甚至不必千里镜,就能望见南方二十里的当阳河郊野外,仿若两个蚁群般厮杀的汉魏两军,他们本来都快脱离接触了,却为了各自的目标,再度豁出性命来相搏。
    阴识跟在第五伦身边,他对着已成魏军标配的千里镜哈了口气,用真二千石的衣裳袖口擦拭上面的污渍,直到晶莹剔透后,才双手奉与第五伦。
    在千里镜中,远方渺小的战场陡然拉近,虽然没到看到每个人表情的夸张程度,但大体的军阵布置,却尽收眼底。
    第五伦最先注意到横亘在战场和长坂之间的两万人:那是汉军右军,只是相隔太远,看不清旗号,阴识在旁补充道:“是冯异所领,两万人乃是荆南兵,先守江陵,抵御征南大将军月余,又随刘秀至此。”
    “不愧是‘大树将军’。”
    魏国情报工作很到位,第五伦听过冯异的故事,他对敌人不吝赞美:“看似不树不封,实则军中号令整齐,目睹大战在旁,仿若泰山崩于前而不惊,正是刘秀三军中,最稳一环啊!难怪上次战于襄阳,邓禹葬送上万汉军后,岑彭竟还能为其收尾,保住江夏。”
    千里镜稍稍移动,第五伦发现在岑彭军后方,有一支攻势很猛的部队,士卒甲胄服色略有不同,甲胄也多染成白色,望着不似穿绛色甲衣的汉军,反像……
    “成家蜀军。”
    “陛下慧眼如炬!此辈之前就是蜀军。”阴识说起贾复从上庸南撤投汉一事,不论是临沮伏击、南漳河阻击战,贾复俨然成了最大的变量,让岑彭两度失算。而放在这战场上,若说冯异是最坚固的盾,贾复就是那枚最利的矛,在刘秀手中运用得当。
    第五伦评价道:“听说贾复是南阳冠军县人,确实勇冠三军啊,予当年也令人去游说招降过,只可惜此人心高气傲,竟斩了魏使,如今他抛弃公孙述,来投了刘秀,看来是找到明主了?”
    “只可惜……”第五伦低声冷笑道:“贾复此举,与四九年投国军何异?”
    再度挪移千里镜,第五伦对准了正在进攻岑彭的另一支部队,那是汉军左军,同样是两万人出头,由王常统领,手下多是绿林旧部。
    “王常也算大魏手下败将,曾负于景丹,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啊。”第五伦对这一位评价不算高,左军,大概就是汉军最薄弱的点……
    而居中统筹这一切的,自然就是刘秀的本部了,越三万余人,阵列齐整不亚于冯异,据说这支部队,由江东兵、淮南兵组成,其中一万丹阳步卒最为强大,属于刘秀的底牌,他们作为最后的预备队,轻易不派上阵。
    纵观之后,第五伦粗略“知彼”了,他这才重新将千里镜对准战场中心的魏军,岑彭已经在敌人车轮战法围攻下坚持了大半日,虽然魏军素来善战,士卒训练时最扎实的就是站军姿和布利守的圆阵,但毕竟人数劣势,外围已摇摇欲坠,不断有方阵崩溃,但岑彭仍在好整以暇地指挥,不断派出预备队补上缺口,让缺乏骑兵和重型远射武器的汉军难以击穿阵列。
    阴识在旁说起岑彭交待的事,幽幽地说道:“征南大将军,将岑郎官也带上了,说是士卒皆随他赴死,岂能因是亲子就苟且留于营中?”
    第五伦闻言后,心中颇受触动,若要将魏国四大将对他的“愚忠”排个次序,吴汉肯定是最末,而排在首位的,还不是马援,当是岑彭!
    “君然啊君然,真不愧为我南天一柱。”
    第五伦放下千里镜,镜筒上沾了他手心一层汗水,但面上依然轻松,安排身旁郎官道:“派人去联络车骑大将军,传予诏令,告诉他,鱼儿入瓮,该收网了!”
    等一行人下了望楼,在第五伦身边跑腿的郎官窦固又来禀报:“陛下,凉州大马、并州兵骑、三河骑士,共七千骑悉数抵达!”
    不过第一批步兵六万余人,还在数十里外,最快明早才能到。而且一如冯异猜测,因为急行军,队伍拉了老长,其军只能半至。
    虽然时间站在魏军一边,但这场仗要是操作不当,很容易打成葫芦娃救爷爷……
    骑兵骑的是驮马,但同行的空背战马疾行百里,也累得够呛,天气太热了,必须休憩一夜才能上战场,第五伦心里算计着,问阴识和留守的偏将:“长坂还剩下多少兵?”
    “一万步卒!”
    “恨少啊!”
    第五伦沉吟了,他明白,这一万人是岑彭留下的保底,就是为了给他微操用的,但此时出去无碍大局,搞不好打成添油战术……
    好在,为了这场“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仗,第五伦憋了五年,让工匠们搓出来的“挂”,可不止配重投石机一种!
    他目光看向继骑兵后抵达的那十多辆牛车,蒙着厚布,拖载着沉重的东西。
    第五伦心中有了定夺,笑着问羽林骑士及郎官们:
    “汝等之中,谁敢去汉军之中,替予给刘秀下战书?”
    “臣敢去!”窦固近水流台,立刻请命。
    “臣也愿去!”听到这声音,阴识眼皮一跳,这才认出来,那个一身甲胄的年轻骑郎,竟是他的弟弟阴兴!他这些年往返长安,从来不见弟、妹一眼,毕竟名义上,当初的决裂还没和好。
    第五伦看了一眼阴兴,最终没选他,虽然这招能狠狠刺痛刘秀,但实在没必要。
    最后他只点了窦固,令其带二骑赶赴汉营,除了将那“水陆大军八十万,与文叔会猎于云梦”的檄文交到刘秀手中外,还有一份口谕需要他们传达。
    “天下匈匈十余年,百姓肝脑涂地,徒以吾两人耳。”
    第五伦忽然念起项羽的台词来,他是故意为之:“八十万大军毕至,愿于明日,与文叔以堂堂之阵,一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
    救岑彭,不一定需要立刻出击,让刘秀知道第五伦到了就行……遍布江汉的大网已经布下,刘秀现在南遁已晚,再无法甩掉第五伦了!
    而这边,第五伦大可故布疑阵,得让刘秀猜疑: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但得知宿敌已至,又不舍得走……
    天色即将变黑,第五伦知道,真正的大决战,开始了!
    “惜哉。”
    目送窦固等人离去后,第五伦忽然唏嘘起来。
    “可惜公孙述被文渊打怕了,躲在成都,未能至此,否则这场仗……”
    第五伦笑道:“便可叫‘三皇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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