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伦及魏军骑兵当在长坂北坡,南坡营垒,仍由伪魏荆州刺史阴识等驻防。”
    “征西大将军将荆州兵两万击南坡,引魏军骚动,使其北坡空虚。”
    “辅汉将军(刘隆)则将淮南兵一万绕道北坡袭第五伦,纵不能破军擒王,若能突入营垒,残其战马,亦足以奠定胜局。”
    刘秀的计划颇为冒险,赌的就是第五伦兵力尚未悉数抵达,是夜他与王常部、贾复部继续围困岑彭,而冯异、刘隆二人依计而行。
    淮南兵随刘隆行动,这不是刘隆第一次指挥这支部队,不止丹阳会稽有山越,淮南山区也不少,当初庞萌负责讨平江东山越,淮南山越则是刘隆剿灭,只是战果不如南方丰厚。因为这层关系,几位来自淮南的偏将、校尉对刘隆是熟悉的,但刘隆总觉得,他们的笑容和应诺里,带着几分嫌隙。
    或许是傍晚发生在大帐的事传出来了罢:第五伦特地让使者向刘隆问好。
    “彼辈大概是怕我,做了庞萌第二?”
    刘隆心生苦涩,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兢兢业业地带着士卒们北移十余里,蛰伏在无人耕作的田亩和荒废的村闾中,魏军骑兵极多,白日里斥候放到五十里外,无隙可乘。。只有到了晚上,马眼睛比人还不好使,那些游弋的斥候必须点火把,搜索范围也大大缩小,这才有夜袭的机会。
    刘隆必须等冯异那边先行动手,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南方蚊蝇咬得人烦躁,也无人来与他说话,刘隆一时想了很多往事。
    东汉朝野文臣武将都不信任刘隆,他们认为刘隆作为第五伦故交、第八矫好友,完全可以选择投魏,去坐享富贵。但只有刘隆清楚,早在他出生起,便与汉家社稷牢牢绑在一块了。
    刘隆的家族,乃是前汉安众侯国,王莽谋划篡汉时,安众侯最先起兵, 只可惜被一个郡尉就剿灭了, 行动失败后, 安众刘氏举族诛灭,刘隆因年龄不满七岁,免于一死。他后来被远亲收留, 改了名,这才能混入太学。家族的灭门之痛, 刘隆从未忘怀, 深恨新莽之余, 也对复汉事业孜孜不倦。
    所以当年明明能投奔第五伦,但刘隆稍一犹豫, 遂协助隗嚣拥戴孺子婴。
    但他也没后悔将河西白白交给第八矫,一家一姓兴亡是私,华戎之别是公, 他分得清。
    他更没后悔千里投奔刘秀, 虽然东南将相都视他为异类, 但只要皇帝陛下仍以社稷之臣待之, 让刘隆能在炎炎汉旗下战斗,让他死后能够面对祖、父, 这就够了!
    就在此时,长坂南坡的火光陡然变亮,接着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冯异已经动手了!
    作为宿将,刘隆没有着急, 继续蛰伏了一刻后,才下令各部曲起身, 不打火把,朝长坂北坡缓缓摸去。
    虽然月明星稀, 但仍不时有士兵被树桩、田埂绊倒,好在夏日晚上彻夜不息的虫鸣多少能掩盖脚步、咳嗽和哎哟痛呼。
    眼看长坂北坡营垒就在前方,上面多插火把,依稀能看到巡逻的魏兵,刘隆示意众人止步,等待后续部队抵达后,这才令精挑细选的敢死之士, 扛着木梯,猫着腰摸了过去!
    然而还不等他们摸到壕沟外,便有人因踩到了木蒺藜,吃痛出声, 引起了魏营的警觉。
    顾不上隐藏了,随着刘隆喝令,后方的士卒纷纷扛着木梯发动冲锋,就在数百汉兵跳过壕沟,冲到营墙前时,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随着嗖的一声响,一枚亮点从魏营飞出,射到汉兵头顶,伴随着一声刺耳炸裂,猛地爆开!
    仿若一团锦绣绽放于夜空,亮于头顶,一时间火花飞溅,星点如瀑……
    刘隆看呆了,该怎么形容呢?对了,像极了铁工坊开炉前的打铁花仪式!不同之处在于,铁匠们甩的是烧红的铁水,但此物却是凭空飞出,自行炸裂,还闻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虽然璀璨亮眼,但烟花却转瞬即逝,只留下漆黑的夜,被这炸声和烟花惊到的汉兵只当是自己眼花了……
    旋即又有两枚“烟花”飞出,再度在他们头顶炸开,虽然光芒微弱,但也足以让营墙上的魏兵,看清了墙下黑压压的汉兵,分布情况也一目了然。魏垒鼓点隆隆作响,接下来飞出的,就不是除了炫目外无害的烟花,而是锋利的弓弩箭矢了!
    “快,攀爬先登!”
    刘隆指挥士卒们一拥而上,然而就在汉兵嘴里叼着刀往上爬时,却窥见这些刚跟随第五伦从关中来的魏国中央军,在营墙上架设了一些桶状物,手持火把点燃引线,然后将黑漆漆的宽大管口,对准下面密密麻麻的汉兵……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刘隆此生难忘。
    营垒上忽然爆发出一阵阵猛烈的火光,远超方才的小小烟花,一道道亮光从那些筒状物中猛地飞出,发出嗡嗡若蜂鸣的窸窣声响,一股脑宣泄在挤在墙下的汉军头顶,地上尽是哀嚎痛哭的惨叫。
    不止近处的人遭殃,远方士卒也没躲过,一支支“火箭”跨越百多步距离,直接射到刘隆脚边,有的甚至落地后猛地爆炸!虽然杀伤力不强,但也将汉军吓得人仰马翻,从没见识过这种场面的淮南兵抱头鼠窜,顿时士气大崩……
    刘隆目瞪口呆地看着魏军的新式武器,那漫天乱飞的火箭如此密集,每次烟升火起,都有数十支喷涌而出,火光几乎映红了攻防战场,仿佛在下一场……
    “流星雨!”
    ……
    被刘秀寄予厚望的袭营,最终功败垂成,刘隆这边仓促撤回后,他与偏将向刘秀禀报的情况,让人听了难以置信。
    偏将为了掩盖自己进攻失利,极力夸大那武器:“魏军以火箭逆射我木梯,一发上百箭,皆有火,梯燃,梯上人皆烧死,又射墙下汉兵,人马遇之辄烂。”
    刘隆的说辞稍稍接近事实一些,只说:“此物或为燃火发之,可去二百步,中者人马皆倒。”
    但事后想想,真正被这玩意击中的人,十中无一,他们更多是被火光、气味、炸裂声吓退的。
    等进攻长坂南坡的冯异撤回来后,报告就详实多了,冯异仍驻右方,只遣人急见刘秀:“敌置桶于营墙之上,桶腹内装火箭数十支。总线一燃,众矢齐发,势若雷霆之击,我军士卒,莫敢当其锋,故皆退败。”
    不止如此,冯异还将收集到的“火箭”奉上,却见一枚平平无奇的箭,前端绑着一枚管状物,摸了摸,大概是纸张裹成的——这在北方已经是常见之物了,尾部有引线,有燃烧过的痕迹,但没有像其他一样爆开,是个瞎炮……
    用小刀将此物剖开后,里面倒出来黑灰色的粉末,色似炭,味道刺鼻,似硝、磺。
    汉国君臣面面相觑,搞不清楚这是何物,刘秀胆子大,试着以火引之,发现它们会剧烈燃烧,刘隆先前所见“铁花”,还有那些冒着火光能窜两百步的“火箭”,莫非都靠此物?
    半响后刘隆才猜测:“听闻第五伦自击败匈奴,平定西羌后,遂在北方多延揽燕齐方士,于终南山炼制丹药,山中常有隆隆之声,如今看来,所制必是此物……”
    这下刘秀就更破防了,他也喜欢延揽方士,将他们聚在一起开大会,但搞的都是谶纬之类的活动,证明刘汉复兴天命所归,为什么就没鼓捣出类似的军国利器呢?
    不等刘秀郁闷结束,左军就派人匆匆来报:“陛下,岑彭部见长坂忽有烟火升空炸裂,遂整军再战,向北突围!横野大将军难以遏止,恳请陛下驰援!”
    刘秀沉吟片刻后,却道:“事已至此,岑彭难歼,若执意围困,我军兵力不过七万,反容易被他与第五伦里应外合。不必拦了,令王常、贾复部且战且退,冯异右部为其掩护。”
    今夜袭营失败,意味着刘秀失去了一次在长坂击败第五伦、岑彭的机会,机不再来啊。
    他又看了一眼那“火箭”,刘秀倒不是被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吓住了,但连续作战的士卒需要休息,吃顿饱饭,为接下来最残酷的决战做准备。
    “三军渡当阳河,退往当阳县城整军!”
    ……
    刘秀给自己留了不止一条退路。
    竟陵的舟师是水上的后路,而当阳县城,则是陆上的,往南一百五十里,就到江陵。
    镇守当阳县城的人,是“扬武将军”马成,作为最早从龙的颍川众人之一,马成早年风头不显,数年前,他作为副将,随邓禹讨平交州,甚至南下到交趾郡。
    也是在那炎热的绝域,马成染上了当地人咀嚼槟榔的习惯,如今奉命带着数千交州兵北上助阵,马成嘴里仍随时鼓着,对人微笑时,还会露出淡红色的牙齿——这都是槟榔汁液和蛤灰所致。
    “里有汁,清如水,味美如蜜,交州骆人称之为‘洗瘴丹’,可防瘴气。”马成曾如此对刘秀描述过槟榔的美味,但刘秀和群臣只尝出了苦涩,实在爱不起来。
    除了槟榔外,马成还在收编骆人的时候,为汉军引入了一个全新的兵种:象兵。
    当阳县中就有十五头大象,这些庞然巨物及数十名骑手都来自交州——虽然江东、荆南大象也不少,但有本事驯化大象为人所用的,只有交州人。马成希望,这些象兵,能够在江汉战场上创造奇效。
    然而象兵毕竟笨重,而赤足的交州骆兵,面对呼啸而过的骑兵也无可奈何,继竟陵被烧后,耿伯昭的骑兵袭击华容后,转而向西,出没于当阳、江陵之间,马成阻止不能。
    “臣有罪!”为此,当刘秀撤至当阳县时,马成也不嚼槟榔了,惭愧地向皇帝请罪,但仍力请道:“臣愿南下肃清沿途,使陛下安然退往江陵。”
    “勿要再想不战而退了。”刘秀却摇头,行军途中的部队最脆弱,若南下时受小耿袭扰,再被后方第五伦追上,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所以刘秀不打算直接遁逃,而选择在当阳县整军备战:他宁可将胸膛对准敌人,也不愿挨了来自身后的刀剑。
    随着岑彭脱困,与第五伦合兵一处,来自蓝口聚的部队也陆续抵达,刘秀南撤后第三天,连万脩也将三万后军来到长坂,并奉上了傅俊的人头……
    第五伦没有继续等待尚在南阳、襄阳等地其余部队来到,反而主动南侵二十里,占据汉军旧垒,与刘秀夹当阳河对峙。
    是夜,第五伦又派窦固渡过浅小的河流来见刘秀,重申了那一日的战书,甚至还责怪刘秀“不讲武德,偷袭”。
    “前日约定决战,入夜竟有兵将袭营,为虎贲所败。然予知文叔为人,此必部将轻率为之,与君无关,予言而有信,战书既下,便重如九鼎!仍望早日会战。”
    这让刘秀颇感诧异,不像是他认识的第五伦。
    刘秀算了比帐,岑彭部损失太大,需要休整暂时不能参加战斗,第五伦麾下,至多十万之众,与汉军相比,尚无绝对优势。
    “换了以往,第五伦定会设法拖住朕,却又不战,待其所为‘八十万大军’毕至,这才从容合围。”
    是什么让第五伦舍弃必胜之法,而轻易冒进呢?
    连冯异都觉得有问题,只道:“第五伯鱼要么是持必胜之心,要么便是过于骄横狂妄。”
    “朕宁可第五伦持甲兵之利、火箭之术、骑兵之良,故而小觑汉军。”
    是看,他们这边,怎么看都没有胜算,刘秀忽然笑了,他恍然想起兄长刘伯升,他在渭北时,也像今日一般,明知劣势,却没了退路,只能一战吧?
    过去刘秀其实心中暗责兄长:为何一定要钻牛角尖,非要在关中与第五伦死磕?无论是撤往汉中以图巴蜀,还是东进谋取河洛,都比一头撞死好啊!
    但今日,刘秀算是明白了。
    因为,对上第五伦这样的敌人,退,只会一败再败!
    也是时候,做一个了结了。
    不多时,在当阳桥北安营扎寨的第五伦,收到了刘秀的回复,很简单,只有五个字:
    “尔要战,便战!”
    ……
    ps:明天开始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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