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一时冲动在殿上说了一些话,奏劾了几个人,但他是真没想到李适和宰相们会全盘照接,还这么快的就出了结果。
    说实话,一时之间,张军有些茫然,心里发虚,周身不安。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自己只是站在第三方,手中算有个天神视角而已,实际上的能力也就那样,敢说超得过谁?
    而且,历史滔滔,千百年浩浩荡荡,后世看到的就肯定是真相么?虽然大唐的史实还是比较可信的,但张军感觉也是未必。
    唯结果论其实本身就是一种不健康的方式。人和事和物之间,存在着时时的变化影响,哪里有绝对的好人坏人?
    他今天就着这事儿提出这些话,其实也只是想给皇帝和首相打打预防针,让他们在心里有点印像,扎根针,是真没想到会处理的这么干脆。
    所以难免他就有点怀疑自我,感觉太不真实。其实是他错误的估计了他这会儿在李适和李勉诸人心中的份量。
    虽然大败吐蕃,复威州及羁糜诸州,擒尚结赞与论悉颊藏此事说好了不加传播,让李适和朝中便做不知道,但这功劳是实打实的。
    这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李适直接就在李勉面前哭了,又到祖庙里哭了一场。
    张军为了大局,不居功,主动提出把这件事压下来消化处理,其实挺出乎李适和李勉的意料的,即使是他们,也是心有触动。
    而且马上就要南征,要收复云南故土。这都在给张军加分,不断的加分。事实上,在李适嘴里,已经拿张军和尚父相提并论了。
    而这次,张军说的话也是句句公心,推荐的人都是李适和李勉熟悉也能信任的人,又是加分。
    相对于这一切,就像李勉说的那样,窦参等人算什么呢?真的只是小事。
    哪怕这里面有一点张军的私心,李适和李勉也不会挑拣,但偏偏并没有,甚至张军和他们都没打过交道,没有任何瓜葛。
    这个是做不得假的,官员都有详细的履历,甚至会被备注很多细节,大家族的嫡子从小就有人每天记录。
    甚至每个大家族的谱系,姻亲,宫内都有详细案录。
    “泌若度支,谁为副贰?”张军正在那胡思乱想,突然被拍了一下,就听到李适的声音传了过来。
    “泌若入朝,陕虢可由谁替观察?”这是李晟的声音。
    大唐施行的是州县二级行政,道是虚设,但在实际中,又任命了很多观察处置使,营田转运使,军使和节度等等。
    这些使者不在正统秩官之内,但权责很大,往往兼领数州甚至一道的行政军事税赋转运监察等实权。
    实际上就是在州府和中央之间,形成了一个省级的行政层,权限实际超过了省级。像边疆地区,甚至还兼着外交权。
    这就有点像诸候封地一样了,政军财税贡运一把抓,还能判外交。所以才能说不搭理中央就不搭理,说造反就造反。
    大唐实际上,在李世民朝,是搞过分封的,李世民打算像周汉一样分封诸候,后来被长孙无忌,魏征等人给搅活黄了。
    他可能没想到,他的这个想法,被子孙们以节度使,观察处置使等等的方式给实现了,搞的大唐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张军眉头一皱。他有点搞不懂这些重臣宰辅们的脑回路。
    这是什么思维方式?老子拼命在帮朝庭收回地方处置权,你们这边还在琢磨怎么增加立设观察使?
    “张卿可有疑惑?”
    在场的宰相们,李适比较重视的也就是李勉,张军和李晟三人,看到张军皱眉,直接就问了出来。
    大家的目光刷的聚集在张军脸上。
    张军拱了拱手,说:“陛下,臣有一事不明,请诸相解惑。”
    “张卿讲来就是。”
    “陛下,臣去岁出金商,先下山南东道,再驱平卢魏博,北上幽州取卢龙,南下河东,并义武昭义平定河中,一役而决。
    臣现在疑惑,为什么还要在已经平定的地方加设诸使,是因为地方上还有驻军么?
    臣以前常常听闻,宣武军自忠臣起便骄纵,时有割据之心,幸有玄佐从中矫正,忠勇无贰,时有建功。
    臣也听闻,玄佐有子,忍暴淫乱,烝父之妓妾,强取人之妇女,好倮观妇人,杀人于杯案间,性暴残虐,诸军苦之。
    以臣所知,其他诸节镇军使署地也相差不多,基本上都是这个样子。
    臣对此事多有不解,在安静的时候常常就会琢磨这是因为什么。
    后来臣想通了,不过就是因为节度观察等使权禀太重,独断专横,地方诸事往往一言而定,岁积日累,亲眷自然横行。
    现在天下间的各地使者,哪一个不是赤袍遍地银鱼乱眼?以臣看来,这是当今大唐最大的隐患,也是诸乱之源。
    所以臣自本官诸镇及至塞北卢龙,一路行来,都把地方上的财政赋税各项管理交还了吏部和户部,以求恢复国家正统。
    臣以为,恢复政治才是巨唐安定的基础,政令通达才是巨唐昌盛的理由,也一直在往这个方向努力。
    可是,今天臣在这里,听到的是诸相还在讨论观察诸使,所以臣很迷惑。
    是州府的治理达不到国家的要求,必须还要设置一个独断的官位在州府之上吗?
    或者是地方上必须还要保留独立于朝秩之外,侵食地方财赋的军队,再或者,需要这样的职位来满足有功官员,使他们可以惠泽亲故?
    臣常持仁厚的想法,对那些往日为吾巨唐立过功勋的人,哪怕他做过一些错事,臣也能容忍,希望他们可以自己反省发现,有所改进。
    这也是为什么去年臣只惩忤逆,没有去动沿途诸军诸镇的原因,必竟他们还是巨唐的将领,还能服从陛下你的旨意。
    虽有诸端不足,或有骄纵亲故,负累地方,尚可改造。
    臣闻韩相入京,曾邀劝玄佐觐见,玄佐以物资难备为由推托,韩相把酒相劝,赠二十万缗,以孝义相解。”
    张军看了看满脸惊诧之色的韩滉,冲他点了点头:“玄佐坐征数州之地,却言物资难备,一手厚赏军士,一手重赋黎元,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他一家如此,还是天下的使者都是这样呢?某不知诸位宰相知不知道,但某不知,也想不通畅。”
    张军冲脸色不太好看的李晟拱了拱手:“某之所言或有轻重冒犯,只是举例,并无他意,所述也尽是真实,出于公意。
    某只是疑问,即是如此,为何还要增置使者?为何还需置诸权于一人统驾地方,是嫌藩镇不多,还是忤逆不够?
    此番反复,臣所作所为还有什么意义呢?就是为了给新任的使者清扫障碍吗?”
    一屋子宰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有所思。
    李适也和李勉交换了几个眼神儿。
    “那以小郎君之意呢?”李勉向前倾了倾身体,看着张军问。
    “某……以某之意,自然是还政治于户吏诸部,恢复秩官律序,解散诸军诸使,清查税赋,疏通地方,平息民怨。
    陛下,诸相,黎元才是一国之本,那些如蝼蚁一样的良贱之民种五谷,缴赋税,持军械,通商路,方有巨唐盛世。
    若无人丁,那就什么都不存在了,诸相可能去耕地犁田织布?诸氏家可能养天下官员胥吏保疆卫国?
    不能,如果没有了黎元贱户,一切就都是镜花水月,都会消失不见。
    这些其实不用某来多言,贞观户丁多少,税赋多少?现存户丁多少,税赋多少?
    不能再这样继续了呀,巨唐需要将养生息,黎元民户也需要将养生息,即除旧革,当施新政。”
    “张卿,若泌度支,卿以为何人可贰?”李适打断张军的话。
    张军想了想:“若强要臣推举,臣荐左司郎中巽,只是某与之不相熟,还需诸相考核。”
    “那……张卿以为何人可置台左中丞?”
    张军看着李适笑起来:“陛下是欲诸相对臣群起而攻之么?况臣对朝中诸臣真不熟知,只是道听途闻,或有意见也必有偏颇。”
    “你只管说来,最终当由诸相商定。”李勉插了一句。
    “这样……某以为,做生不如做熟,台右中丞自可充之,或者……”张军看着李适想了想:“参赞机要贽如何?”
    参赞机要,就是参掌机密,所谓的三级宰相。是翰林学士陆贽的加衔。
    德宗李适其实很喜欢,也很信任陆贽,但感觉陆贽有点刚直,直言谏诤,担心他为相会把自己气死。
    所以李适什么事都会和陆贽商量,很多机密要事都会经由陆贽的手进行,但就是给了陆贽一个中书舍人的职官,参掌机密。
    这会儿陆贽的母亲去世了,正在丁忧,就是辞官守孝,寄住在东都河南府嵩山丰乐寺。守孝是大唐的重礼,孝期三年。
    除了皇帝下诏示谕,表示国家需要你,批准缩短忧期以外,宰相也不能免除。
    听到张军推荐陆贽,李适愣了一下,李勉皱眉捋须思考起来,其他宰相也都开始琢磨,或者低声的讨论。
    前面张军和李适李勉说过,御使台需要独立,不能拜相涉入行政,又说希望恢复翰林院蓄养艺能才人的旧制。
    而陆贽就是出身翰林,是翰林院大学士,兼中书舍人,知制诰,又充给事中人。是一个因为被皇帝喜爱信赖横跨中外的重要官员。
    他的职务全部和诏旨有关,也就是说,皇帝不管想干什么,都会经过他的手,内外白黄一肩挑了。
    白麻诏书为内诏,由翰林学士中出,黄麻诏书为外诏,由中书舍人制诰,而不管白麻黄麻,都需要给事中判审。
    李适是真的信任陆贽,信赖他,但也是真的头疼他。
    但张军就感觉,陆贽的这个性格禀性,是真的比较适合坐镇御使台。
    关键是李适信任他,什么事都要和他商量,但又不想让他拜相,到是正好可以和宰相们达成一定的平衡,不使某方专权。
    最怕的就是宰相们和御使台混成一气,施政监察不分彼此,那就没个好,哪怕是增设再多的部门也没卵用。
    即监察又反腐还有行政发言权,自己定规则来管理监察自己……
    ……
    宫外。
    三省五房诸部司的官员今天都小心谨慎的,大气都不敢乱出,都闻到了那股子大事将至风雨欲来的味道。
    待制的官员和宗室们心如猫挠,就想去打听仔细或者出宫传讯,可是不敢。你知道皇帝会不会突然召见?
    御使台内更是人人自危,一片惶然。
    志得意满的左中丞突然就翻了车,直接被内侍监押着回府收拾东西去了,马上出发端州,不得延缓。
    右中丞跑去中书门下打探消息,只有知杂事强压内心的惶恐勉强坐镇,也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闭不见人。
    左中丞这一去,一场大清洗是避不可免的,知杂事首当其冲。可是这玩艺儿又不能自己主动辞职走人,只能这么焦灼的等着被审判。
    不过,这位知杂事也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在抓紧时间写状诉,把窦参数年来的行事一桩桩一件件记录,把窦参安插的体己人列出名单。
    他相信,只要这东西递上去,不管谁来接任,自己都有了回环的空间。了不得就降为普通御使嘛,也比丢官好的多。
    知杂事本来也就是资历比较深的御使官充任的临时性职务,并不在秩官序列。
    宫城外,内侍和禁军已经编组出发,去执行敕旨。
    窦申,窦荣,窦参,全部家产都会没收充公,家奴侍婢也一样,三个人和家人会由禁军监押着马上上路。申荣二人押返原籍,窦参发往端州。
    州司马这个官职,在这会儿其实已经是个虚衔,已经不实授了,成为了贬谪官员的专用职务,其实就是送到那里监押起来,并没有什么权力。
    这个其实就是罪不至死,先养着以观后效。有一些后面会重新起复任用,但也有一些会就地赐死。命运待定。
    如果起复重新任用,家产奴仆侍婢都会发还。
    裴家那边要好一些,暂时只是监察,没有抄没,禁军已经去沿途拿人。这哥们正往京城来呢,在半路上。
    他家就是长安的,还没来得及往河南府搬,崔造任命他判东都度支院,韩滉又把他调了回来,总共间隔也没多久的事儿。
    而且他事实上是‘私入京府’,调任的诏书还没到东都呢,他得到消息就迫不及待的往回跑了,打算在途中迎诏。
    这也说明了,在这个时代,私人之间传递消息,要远远快于官府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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