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第一次,万姿尝得杀人之感。
    在梁景明面前嚎啕大哭一场,她却不能坦承真相。勉强结束了语音,别说安然入寐,她连灯都不敢关。
    睁眼闭眼,都会看见一个男人。
    身材高挑,面色冷灰,戴着巨大兜帽。一动不动站在暗雨里,任由水如钢针般扎在面颊,目光紧咬着她的身影。
    他就站在她背后,她用余光看得清清楚楚,本能想逃,却一步都动不了。
    因为她知道,他是突遭厄运的地盘工人,死不瞑目。
    也是得知一切的梁景明。
    他脸上淌的并非雨水,而纵横着鲜血。
    他戴的兜帽,则是钢架嵌在颅骨中,挤出浑浊脑浆,缓缓下落。
    一滴一滴,粘在她的头顶。
    又凉又热。
    整个身体缩进被子,万姿抖得无法自控,冷汗涔涔而坠。与几小时前痛斥梁景明的她,完全是两个人。
    就像重返幼童时代,对其他小朋友恶言相向,结果被回敬最直白最恶毒的诅咒,“反弹!”。
    于是所有她放过的狠话,分毫不差地反弹给了自己,尤其是那句——
    “对变态杀人犯最好的惩罚,不是道德谴责或法律制裁,而是赋予他们良知。让他们共情受害者家属,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极度后悔和痛苦,但他们又无法改写历史,只会被这种感觉折磨一辈子,直到死去。”
    是,她就是杀人犯,最可恨可鄙的那种。
    内疚再多多不过邪念,就算自知罪孽深重,第一反应不是敢作敢当,而是不由自主地,想清理掉目击证人和犯罪现场。
    一夜未眠,万姿把来龙去脉捋了又捋。
    知道梁景明父亲身亡的,更知道她与此事有关的,仅有一小撮人。
    钟先生、丁竞诚还有那批丁家爪牙肯定不以为意,更不会去联系梁景明;她自己要是不说,他就真有可能,永远被无知无觉地蒙蔽下去。
    那么只剩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冯乐儿。
    她到底了解多少实情。
    “你好,我有事找Fiona姐。”
    起床整理了一批档案,掐着上班时间,万姿给冯乐儿的秘书打去电话。
    大富豪和普通人的时间成本有高低之分,她没有直接联系冯乐儿的资格,而对方秘书也是不痛不痒的——
    “Sorry  Donna,冯总今天日程都排满了,应该没有——”
    “我只要半个钟,先给她看这份文件。”
    砍断他的敷衍,万姿发过去一个压缩档。内里有她帮丁家做过的所有case,毫无保留。
    她清楚冯乐儿无法拒绝这些,就像无法拒绝她的下一句。
    “再跟冯总说,事情有关梁景明。”
    很快,金碧博彩集团掌门人冯乐儿上线。
    是视频会议,她正在吃早餐。永远是那个养尊处优的中年贵妇,皮肤细腻,面容紧致,不知住在哪家酒店的总统套房,身后是晨曦中初醒的维多利亚港。
    只要她转头,便能把俗世之美尽收眼底。
    世界上总有一批人,永远俯视着这座城池。
    然而此刻,冯乐儿的眼里只有多士。
    拈起一片,细致地抹好黄油,咬上一口咀嚼着。慢慢吞毕,她方才抬眸。
    “怎么了,Donna。”
    “找我有什么事吗。”
    都这时候了,她还佯作不知。
    万姿再能忍耐,笑容也不由僵硬起来:“听说Fiona姐想要丁家资料,我这就给您送来了。”
    仍不动声色地,冯乐儿呷了口咖啡:“你在生气?”
    “没有。只是Fiona姐想知道什么,直接跟我说就好了,何必要麻烦其他人。”
    也依旧勾唇,可万姿眼中已无笑意。字字咬紧,字字相逼。
    “特别还要麻烦梁景明,我男朋友。”
    她当然生气。
    再穷再平庸,没人喜欢被当做棋子。她对这些云端上的人,一直有种隐约的羡慕和恨意。她总以为她够努力了,爬得够高了,终于足够获得他们的尊重,过与他们一样的生活。
    可到头来,她依旧发现自己被当做草芥。
    被人执在手里,和挚爱搏杀对弈——
    “可是Donna,你做过一样的事情。”
    然而冯乐儿冷不丁地,冻住她即将喷薄的怒火。
    “你毒过我的狗。”
    “很早之前,我们一大群人喝下午茶,我带了我的狗。那条叫Wolfgang的杜宾犬,记得吗?”
    “我想你当然记得,它跳起来吃了邻桌的朱古力,差点死掉,是被你救下来的。你当时把手伸进狗嘴里掏,被划得鲜血淋漓,让我很感动。”
    “但后来呢,我派人查了下监控,你竟然跟那个邻桌是一起离开的。我又让人检测了剩余的朱古力,那是市面上没有的味道,人为添加了很多牛肉成分。”
    边说边拈起另一片多士,这次涂的是殷红果酱。
    金属抹刀映在画面中,有近似武器的锐光。
    冯乐儿再度抬起眼睛,平静得像种终极。
    “Donna,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那种摧枯拉朽而来的被碾压感。
    一瞬间,万姿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真是这辈子作孽太多,否则业报怎么在这两天集中爆发。像被绑入无间地狱,被冯乐儿拿捏在手中,刮骨钢刀粹了剧毒,紧贴她皮肤刺入——
    她的血,比任何果酱都要鲜艳。
    “人呢,算计别人的时候,就应该料到也会被别人算计。”
    “你毒我的狗,我也就认了。不过你这性格有点我年轻时的影子,人的确有能力,我把不少活都交给你做,这一两年让你赚了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清楚。就算利用梁景明接近你,我也特意提醒过你,跟这个后生仔玩玩就好,不要花那么多心思。是你自己陷进去的。”
    “扪心自问,我对你一个非亲非故的小朋友仁至义尽。”
    “所以坦白讲,我理解不了你为什么一大清早要来质问我,你有什么理由,你到底在委屈什么。大家黑吃黑而已,在我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轻而易举撕开多士,冯乐儿挑了挑眉,微微逼近。
    “否则你也不会给丁家出主意,帮他们把梁景明爸爸的新闻压下来,对不对。”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
    “就像我和丁裕雄再怎么斗,表面还是要合作来往的。我的秘书每周会和丁家那个钟先生喝一次酒,他们关系不错。全世界穷人富人都需要八卦,秘密就是这样传开的。Donna,这个圈子很小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万姿呼吸一窒。
    本以为一颗心已沉到底,直至此时。
    原来她那点瞒天过海的手段,不过雕虫小技。那点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过欲盖弥彰。原来别人什么都了如指掌,不过懒得跟她算账。原来她一直是五年前那个刻薄狂妄的少女,徒增年岁,毫无长进——
    冯乐儿说得很对,她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她不配任何人的尊重和爱。
    尤其是梁景明。
    “别哭啊……”
    眼睁睁看着对面人哑口无言,渐渐红了眸,一直气定神闲的冯乐儿,反倒一愣。
    “这些都是小事而已……生意会照给你做,不用担心。”
    “我没想要伤害你的狗……”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遮掩了。万姿的手在眼睛边扇着小风,忍受着心理压力汇成崩溃,一波波来袭。
    她不知更痛恨泪失禁的自己,还是自己下意识地懦弱逃避。
    “我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当时好想认识你。”
    “我知道,如果你真伤害了我的狗,我也不会放过你。”
    被她的直白逗笑,冯乐儿终于没了点不紧不慢的架子。
    双手一抄,索性早餐都不吃了,她离摄像头凑得更近——
    “你怎么了?脸色也差……跟梁景明吵架了?”
    “他应该不知道当年是我,帮丁家出主意把他爸爸的新闻压掉了,而且我还做了更多错事……连带害到他爸爸的……”
    实在太绝望,太过孤立无援,以至于看见一只手伸来,下意识就想牢牢攥住。
    万姿做梦都没想到,她有朝一日会跟冯乐儿倾吐秘密。
    “我现在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
    “如果你不想跟他分手,当然不要告诉他咯。”
    “但我良心过不去。”
    “良心……”
    咀嚼片刻,冯乐儿摇头大笑起来。
    手松开撑在腮边,几乎要伸入屏幕,揉一把万姿的头发。
    “哇……你真是小朋友来着。”
    “Donna,妹妹,我是做博彩起家的,全港澳谁有我良心受折磨?”
    “我赌场一年没有一天休息,里面全是一帮想暴富的蠢材男人,钱花光了要赌,房子卖了也要赌,把老婆卖去做楼凤还要赌,我不知道吗?我没良心吗?我想安心不如把赌场关了?”
    “但你有没有想过,关了赌场就算我自己不赚钱,靠良心吃饭;我底下两万多个员工怎么办?跟着我一起吃良心?两万多个人后面就是两万多个家庭,我不用替他们负责吗?”
    “良心对我来说,有用吗?”
    “其实梁景明爸爸的事,也是一样的道理。”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跟梁景明一样,很恨丁裕雄,我也不喜欢那个死老头,但我是佩服他的。”
    “一个人要管那么大集团,想那么多事,真的不容易。他对工人要求很高没错,但你也可以去打听一下,他给的报酬是全行业最高的,是其他发展商都在抗议的高价,而且从不拖欠。”
    “如果真要讲良心,与其抱怨他残酷,你不如去问问全香港建筑工人——有一份工摆在眼前,很辛苦但钱很多,唯一条件是死亡率比普通工地高了那么一点。你就看看他们接不接受吧,或者说,答应得快不快。”
    “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没有良心。”
    “所以人生没办法两全的,不可能满足了别人,又让自己安稳。”
    耸了耸肩,冯乐儿笑意渐敛。
    “要么没良心地幸福,要么有良心地痛苦,就看你选哪个。”
    “但我敢保证,你选哪个都会后悔。”
    “我知道,我明白。”
    低着头,声音轻得恍若梦呓。万姿眼眶里,仍沁满泪水。
    这一两天,一直是湿润的。
    “但我还是不想骗梁景明,他已经够惨了,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了……”
    “正因为是他,我倒觉得你可以把握一下。”
    这次,冯乐儿是若有所思的。
    “男人都爱说女人是公交车,但我觉得大部分男人才是公交车,错过一个有什么要紧,反正过五分钟还来一个。但梁景明不一样,虽然我曾劝你不要动心……我一直觉得,他是可造之材。”
    “其实我会找他,丁家只是一部分原因,另一方面,是我觉得他人很有意思。当时我给他做背景调查,我的人跟了他一天,发现他竟然去钓鱼。”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竟然周末自己去海边钓鱼?”
    几乎惯性使然,万姿柔了柔表情。
    看着她的脸色,冯乐儿忍不住又笑。
    “你这男朋友,真的太怪了。他那天一个人在海边,整整钓了九个小时。可能天气不好还是怎么样,只钓到一条小鱼苗。然后我的人回复说,他比了下尺寸,拍了张照,然后又放回大海了,接着他就回家了。”
    “讲真,是蛮难得的。”
    “因为我们做生意的,又到这个年纪了,都知道做任何事都是一个道理,无论跟谁比,比到最后都是精力跟精神。精力要好,耐力要好,要耗得比别人久;精神要好,品质要好,暂时没有收获也不能崩溃,没人的时候也要自我克制。单从这两点而言,梁景明表现非常优秀。”
    “而且他人也年轻,性格也乖,成绩也好,也申请到了我们那个管培生项目……虽然家境不怎么样,但只要人不走偏,前途应该不用担心……”
    有那么一霎,万姿以为自己幻听。
    “管培生?”
    “是啊。”
    然而直直望着她,冯乐儿对答如流:“我们和丁家合办的管培生项目。丁家出房,我们出其他培训费用。”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仿佛五脏六腑一下子空了。
    就连大脑也被抽离润滑液体,干涩得无法运转。嘴唇也遭此命运,万姿宕机得很彻底。
    “房?”
    “对啊,这个项目招牌就是入职就送房,前几天梁景明都拿到offer了……你不知道吗?互相瞒来瞒去,你们这是在拍拖还是拍无间道?”
    冯乐儿也很莫名,一脸哭笑不得——
    “而且我们收到报考者调查反馈,他填的房屋拟产权人是你。”
    “有好几种户型可选,他还选了个叁房,都快千呎了,你在香港这么多年你都知啦,这对普通香港人来讲,这是能想象到的最高级的浪漫了吧——”
    “他想送一套房给你。”
    可无论她说什么,对面的人都是静止的。宛如泥牛入海,了无踪迹。
    慢慢失了轻松,冯乐儿皱起眉头,朝着万姿挥了挥手。
    “你真的不知道?”
    “……还是他要给你惊喜?”
    “……惊喜?”
    词语在唇间碾转,万姿仍是呆滞的。
    此时此刻,她像个做着智力测试的孩童,抓起最后一片拼图,下意识按进空白处。
    她根本不知道眼前这是什么,直至有回忆在耳畔倒带——
    “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有。”在雨夜晚风中,男人笑得温柔而惨淡,“不过是好事,本来想当惊喜的。”
    她彻底清醒过来。
    “我得去……Sorry  Fiona姐,我得去……”
    没来得及看冯乐儿的脸,人影比声音褪得更快。
    转瞬间万姿已冲出家门,随手拦了辆的士,直奔梁景明住的酒店。钱洒得够多,司机一路风驰电掣,她被这飚速激得想呕,心跳还鼓噪着添油加醋,视网膜几乎被压出重影,可她必须盯着手机——
    用电话消息不停轰炸的人变成了她,但梁景明一直没回。
    他从来不会这样。
    边等回复边切换到浏览器,她想都没想,敲下一行“礼裕金碧  管培生”。
    她见过这几个字,她是有印象的,在礼裕集团的官网,在“企业社会责任”的下辖小栏目——“礼裕金碧联合管培生计划”。
    昨晚她光顾着看其他内容了,唯独没有点开这栏,直到现在——
    “本计划为期八年至十五年,旨在为本地精英提供优质的住房保障、学习机会及事业发展支援,厘清事业路向,扩阔个人视野,在两大集团的支持护航下,同心建设更美好的香港。”
    屁话,全部都是屁话。在一片虚言中,万姿抓住了重点。
    天底下永远没有白吃的午餐,所谓“入职就送房”,背后不可能没有苛刻的合约,更何况他想要的是“千呎豪宅”。
    也就意味着,梁景明得为礼裕或金碧集团工作十五年。
    “阿姨帮帮忙!”
    眼前这说是酒店,不如说是极简陋的招待所。小城住客稀少,前台只有一个年长的姐姐低头打着毛线。
    只见一个女孩像无助的马驹般闯了进来,吓得她差点漏针——
    “我男朋友昨晚入住,联系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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