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判官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困在梦里。
    身边云遮雾绕,隐隐约约是一栋别院,他一身华服锦衣,坐在院中的旧椅上,手上是虚扣的手枷,脚下是虚扣的铁铐,稍稍动作,便传来金铁之声。
    他就这样坐在花荫下,久久地等着谁。
    每闻风声鹤唳,必脸色大变,人四下张望,胆战心惊。
    风摇动时,幸好不是故人来。
    月影斜时,幸好不是故人来……
    可等到最后,仍是有人蒙着面,提着剑,带着身边仅剩的几名死士潜进院中,去牵他的手。
    那人被他教得恭俭温良,事到如今了,还急急催他起身,殷殷问他冷暖。
    赵杀看着对方满是灰尘、颜色难辨的明黄衣摆,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泪眼模糊间,数十名埋伏已久的刀斧手显露身形,而那人虽未转身,看见他落泪,便什么都懂了。
    虽是懂了,人还怔怔站在原处。
    赵杀在心里不住默念,阿静,跑吧,阿静……
    可对方依旧站着,直至被刀斧手按倒在地,扯下蒙面巾帕,露出极像赵静的一张脸来,那人还怔在原处。
    不知过了多久,他梦里的阿静忽然笑出声来,仿佛是太过委屈,眼中慢慢泛起氤氲的雾气:“你还要再杀我一次么?”
    赵判官梦到这里,这场噩梦总算是醒了。
    他惊坐起身,隔了半晌,才有冰冷的泪流至腮边。
    赵杀细想梦中情景,暗自好笑。梦里处处荒谬,事事禁不住推敲,他怎会想出这样一场梦来?
    可不知为何,赵杀眼中依然泪如泉涌,用手连抹了三四回,照旧泪流不止,拿袖口去擦,片刻后就把衣角沾得濡湿。
    直到双眼干涩,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赵判官总算松了一口气,正打算爬下榻去,可刚一动作,脚下就叮叮作响,细看时才发现左脚脚腕铐着一只足金脚环,环上连着细细金链,链条沉甸甸垂到榻下,不知铐在哪一处。
    赵杀本想仗着自己武勇过人,将脚环一掰为二,无奈昨夜太过操劳,双臂乏力,掰了半天未果,只把金环摩挲得光可鉴人。
    赵判官双脸通红,还想深吸一口长气,竭力再试,门外突然响起赵静的声音,赵杀吓了一大跳,忙松开脚环,拉高锦被,蒙头卧倒。
    他在榻上屏息凝神,隔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进来,反而依稀听见赵静笑道:“不必找了,把人都叫回来吧”。
    隔了片刻,又听见赵静说:“我哥哥自己来找我了。”
    赵静这般语带笑意,哪怕隔着一道木门听见,也叫人如浴春风。
    赵判官脸上发烫,嘴角却不由得跟着翘了一翘。
    等屋外安静下来,赵杀扶着老腰,重新坐起身,又开始认认真真研究起这副金镣铐。
    他拿手拽着金链,试探着一扯,细细链子被他神力撼动,果真动了一动。
    赵判官心中大喜,忙使出全身力气,扯着锁链一尺一尺往回拽动,不过片刻,榻下就堆了数丈长的细链,眼看着金链越绷越紧,赵杀不免眉飞色舞,无意中抬头一望,却见赵静步履趔趄地进了屋,自己每拽一下,赵静右手便晃上一晃。
    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链子另一头,握在赵静手中。
    他家阿静好不容易站稳了,轻轻冲他一笑,低声问:“哥哥找我吗?”
    赵判官硬生生被他吓得口吃起来:“阿静,你、你……”
    赵静神态自若地坐在床前,伸手摸了摸赵杀的脸,温柔笑道:“没有事情找我?那是哥哥想我了?”
    赵杀听了这话,臀部一紧,昨夜荒唐痕迹就从窄缝中流了出来,一路淌至腿根,人尴尬得脸色发青,暗暗用被褥遮了一遮,将腰身挺得笔直,肃然道:“阿静听话,快把哥哥松开,这样戴着镣铐,连裤子都穿不上,成何体统!”
    赵静骤然听见这句,连耳廓都染上薄红,目光游移了许久,才重新落在赵杀身上,双目光华潋滟,眉间矜贵雍容,低声应道:“也是,戴了脚链,是有些不好着裤,但不穿也有不穿的好处。”
    赵判官察言观色,一张老脸烧得滚烫,竟是不敢细问到底有什么好处。
    赵静附在他耳边道:“又不是不让哥哥出门,只是多带上一个我,听话。”
    赵静说完,伸手轻轻一拍,等门外人声嘈杂地响了一阵,才施施然站起身,曳着链子走到门口,把下人们放在门槛外的托盘亲自端了过来。
    金链另一头锁在赵静手腕上,乍眼看去,腕间仿佛缠着细细一道明光,赵判官看了两眼,怕得浑身僵硬,还是被赵静轻声哄着,硬把他搀扶起身,分开他两条腿,用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净股间。
    赵杀羞愧难言,深深低着头。赵静嘴角噙笑,抖开托盘上一件云锦长袍,为赵判官套上,松松系上衣结,柔声道:“不要着凉了。”
    赵判官低头一看,只见衫子绣工繁复,色彩如霞,裁剪与他身形恰恰相合,除了下身赤裸,万般皆好,赵杀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谢。
    赵静仍是盈盈含笑,立在床沿,同他说起府中大小琐事:“这些日子,可能要辛苦哥哥一些。先前府里有高人坐镇,如今换回阿静主事,障眼法不管用了,为了能接着当这个闲散王爷,有十几年间未上的供奉要缴,朝中诸事都要打点。”
    赵杀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忧心忡忡地附和起来:“是要好好打点。”
    赵静低声续道:“家父家母原本有一处私库,库里金银已经被用得七七八八,如果哥哥答应,这部分私库就暂且封存,给我留个念想。”
    赵判官自己就花了库中五百两黄金,作阮情赎身之用,闻言羞惭莫名,低声道:“自该如此。”
    赵静脸上笑意未减,那张可爱脸庞上,因为多了一缕荣华之气,相貌也仿佛锦上添花,处处雍容闲雅,负着左手,微微倾下腰,把府中秘辛一句句说与赵杀听:“如今是丰年,田租虽多,王府几处私产却荒废了十余年,早已入不敷出,加上养私兵死士,都要用银两,我手头拮据得很,到了年后,便会好上一些。”
    赵杀愣了半天,才想到要问:“为何同我说这些?”
    赵静只道:“我手头闲钱不多,只能买上一匹云锦,替哥哥做了身上这件袍子,等到年后,我再寻些极好的料子,按着时令,替哥哥多裁几身衣服。”
    赵杀听到此处,眼睛便多了些水气,叫他看人看物,都是雾气蒙蒙的一片。当真奇怪,他明明不好钟鸣鼎食,更不好华服美衫。
    赵判官自己都说不清楚,只好装作毫不在意,红着眼眶笑问:“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只要随便裁两套布衣棉袍……”
    赵静轻声道:“往后我们有几十年要厮守,理应要让哥哥知道,阿静会待你极好的。”
    赵杀听到他句句不离往后,眼中愈发酸涩难忍。他过去手握泼天富贵,天天拿金银送人,还是第一回有人拿珠玉赠他,予他一身绫罗。
    从来将心托明月,原来得月光回寄,清辉落了满身,竟是这般滋味。
    第三十一章
    赵判官此后数月,不是倚窗养膘,就是束紧长袍,叮叮当当拽着金链到院中闲逛,除去不能着裤、成日里披发曳屐之外,样样自在,难得过了一段逍遥日子。
    赵静言出必践,手头稍有宽裕,就开始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席间万钱才下箸,杯中五酘未称醇,自己每有一分,必交给赵杀一分。
    赵判官昔日做鬼的时候,每日只能领三钱饭票,去饭堂打两菜一汤,顿顿清汤寡水咸鸭蛋,怎及如今美酒佳肴管饱;至于薄命司、枉死司、痴情司、结怨司四大饭堂的手艺,更不如王府大厨炖得这般入口即化,叫人吮指回味。
    一顿吃罢,午后小憩片刻,又有伶俐丫鬟捧来一壶冰镇梅酒、半斤卤牛肉,拿小刀片开,肉质深红,汁水横流。赵判官魂归地府时,前朝尚有屠牛禁令,如今禁令已开,赵判官对着满盘牛肉,每每吃得热泪盈眶。
    如赵静这般体贴殷勤,即便是块顽石也要为之点头了,何况是赵判官这等威风赫赫名动地府的大情圣。每逢赵静手捧金银细软,低言浅笑,诉前世未尽的衷情,赵杀看着自家弟弟的目光都与原来不大相同,仿佛手背上夭夭黄色桃花印一开,他心里便有涓涓泉水涌出,暖暖春风拂过。
    数月之后,赵判官睡前被人口对口哺了半壶酒,携着他翻云覆雨,榻上绳索与镣铐齐飞,药丸共膏脂一色,见他全无疼痛地落下泪来,那人却言笑晏晏,似乎交媾之事平添了几分乐趣。
    赵杀半夜腹胀起夜,立在廊下顺道赏了赏月,忽然看见有疫鬼自西面而来,黑压压地散入城中,他怔了一怔,掐指一算,才想起今年又到了阳盛阴衰之年,地府要征满十万生魂,充盈地府,以正阴阳。
    赵杀在人间已久,眼见疫鬼托生千家万户,一时如鲠在喉,背过身去不忍再看,长叹了许多声,才拿手挤出鲜血,慢慢在赵静屋外画下一道平安符。
    血符刚刚画毕,赵判官就有些老眼昏花,忙使唤着不甚禁用的破皮囊,拽着叮当作响的细链溜回屋里,缩进赵静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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