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去年年底种的牡丹,也就是说……那时你就笃定了我一定会金榜题名。”
    陆幽故作不屑:“你要不中,这天底下还能有谁够格?你可别以为我是在夸奖你。”
    “你没有夸我,但我还是很高兴……你说我能不能把那丛牡丹花连根挖走?不过,我可舍不得拿它去比试,我要把它好好地藏起来……”
    说到这里,他竟然又掏出腰间的酒壶,含了一大口。又突然冲着陆幽低下头来,将微温的酒液哺入陆幽口中。
    陆幽猝不及防,呛了一口酒,急忙伸手推拒。然而唐瑞郎却不依不饶,又灌了他两三口,这才作罢。
    “你疯了吗?!”
    弄不清楚瑞郎是真醉还是借酒装疯,总之陆幽还是先将他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好。
    如此折腾有一阵子,书房里好歹算是安静了一点。
    陆幽酒量着实不佳,才被强灌几口,顿时就上了头。他红着脸,脑袋里慢慢喧哗起来,一瞬间各种思绪上下翻涌,无法遏制。
    一方面,他还记得两人上一次的“约定”,此刻心中几分忐忑、几分期待。
    然而另一面,前日里戚云初的那番话如同一道阴霾,郁积了许久。再不弄个清楚明白,陆幽恐怕自己真会发疯。
    究竟何者为先……何者,又更为重要?
    酒力弥漫之中,陆幽晕乎乎地纠结着,却听见唐瑞郎故意轻咳一声。
    “佐兰呐……有件事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问问清楚——是不是你把叶府的事告诉给了太子?”
    “……是。”
    陆幽也没想过隐瞒:“姐姐告诉我太子常做关于赵阳的噩梦,我便想着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唐瑞郎“啧”了一声,揉着眉心:“可我不是早和你说过,那些人就留给我来收拾吗?你根基尚且不稳,万一行差踏错,那真是救都救不回来!”
    这是在责怪他鲁莽行事?
    陆幽也跟着皱起了眉头:“我也有我自己的担待,何须你来替我收拾?况且我自有分寸,没有八成的把握,不会贸然涉险。”
    “八成把握,你以为八成就够了吗?”
    唐瑞郎哑然失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丁郁成也就算了,可他背后是我爹!我爹!!恕我直话直说,不过当初你爹弹劾我爹的把握,恐怕都比现在的你要大。你以为把丁郁成贬去做个刺史,然后再逼我家把叶府双手奉送给你姐就算是成功了?万一太子知道你在利用他,万一我爹怀疑到你身上,你想过没有会怎么样?”
    “唐瑞郎!你……你竟还敢提我爹的事?!”
    旧事重提,陆幽心头那团阴燃的余烬,突地腾跃起来。
    而赖在椅子上的唐瑞郎,也将酒壶一搁,挺直了腰杆抬起头。
    “我提,是因为我替你担心!明明只要一句话,我就会把叶府弄得干干净净、气派堂皇地交到你手里!你又何必铤而走险?”
    “你给我的,和我亲手拿回来的怎么会一样?!”
    陆幽的脸颊还热着,心里却一阵阵地觉得冷。
    他隔着书桌与唐瑞郎对峙:“再说,你要把叶宅送给我,我一个区区内侍宦官,凭什么收下?就算收下了别人又会怎么看?!”
    “所以当初不是说好了,先按兵不动的吗?唉……!!”
    再说下去恐怕不妙,唐瑞郎重重叹出一口闷气,然后试图将话题带开。
    “算了,这件事就此揭过。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的——”
    “你说揭过就揭过?!”
    陆幽却被他挑起了火头,苦苦压抑许久的情绪,一下子全都开始失控。
    “我问你,那天在天吴宫温泉里,你在我的背上摸来摸去的,是不在找什么痕迹?”
    “我?找痕迹?”
    瑞郎惊愕无辜,“我说佐兰,你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你自己好好想想,要看你的背我早就看了,再说那时的情景,我还能有什么心思,找什么痕迹?”
    陆幽脸色愠红,也不继续纠缠于这件事。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在衣袖里握紧成拳。
    “那我再问你……进国子监的头一天,我与你在维亨堂外相遇——其实根本就不是巧合。从一开始,你就是有目的的亲近我,对不对?!”
    “故意亲近?”
    唐瑞郎哑然失笑:“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然而陆幽已经不再相信他的笑容。
    “我说……从一开始,你亲近我,就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因为……你在寻找东君的替身。”
    第105章 不欢而散
    “东君?”
    唐瑞郎仿佛努力地回忆着这个名字:“哦,那是——”
    “都这个时候了,难道……难道还要继续说谎吗?!”
    陆幽打断了他,声音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调。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东君和南君本是青梅竹马,从小情深谊厚。而你幼时寄养在南君府上,因此听赵南星说过不少东君的故事。赵南星拜托你照顾赵阳。可你坚决不相信赵阳那蠢材会是东君转世……
    “直到有一天,曾经的崇文馆学士、当时的国子监祭酒发现了被父亲领来应试的我,于是跑去告诉你和戚云初,这才有了我被破格录取进入太学之事!我问过你,当初为什么找上我,可你什么都没说!”
    “佐兰,你冷静,听我说……”
    事已至此,唐瑞郎再怎么意外也能猜到是谁告诉了陆幽这一切。继续搪塞只会徒增隔阂,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试图做出合理的解释。
    “没错。我是向你隐瞒了一些事……但我不认为当时的隐瞒是错误的。那时你刚入宫不久,处处提心吊胆不说,还得应付着一个凶险的宣王。若是告诉你太多,我恐怕你根本接受不了。”
    “接受与否,那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而不该你来替我做主!”
    类似要求,陆幽已经强调过多次,此刻只觉得气恼又无力。
    他安静片刻,才又红着眼睛开口。
    “在天吴宫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我是鼓足了一切的勇气才接纳了你的。可我却怎么样也想不到,我把全心全意都交了给你,可你却透过我,看着另外一个人……”
    “是东君还是你,难道有什么区别?”
    虽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妥当,但是急于辩解的唐瑞郎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是,我的确听安乐王叔说起过许许多多关于东君的往事。我也确实很仰慕当年的那个他……可是,我出生的时候东君他早就已经死了,而赵阳只是一个装满了坏水的皮囊。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不相信……在我眼里你就是东君,这难道有错吗?”
    “怎么会没有错?!”
    陆幽被他这一吼,反倒愣了愣,再回神时,通红的眼眸迅速湿润起来。
    “你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你面前的这个人……他以前叫佐兰,如今叫陆幽……却从来不是什么赵旭,不是东君!他只是一个父母双亡的落魄子弟,只是一个步步为营的可怜宦官!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他现在或者沦落街头,或者流刑千里……而你,甚至不会知道我的存在,不会插科打诨地陪在我身边,不会施舍给我一个笑容!”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你的存在?”
    这一路上喝的酒仿佛开始发挥效力。唐瑞郎一手扶住额头,闭上眼睛。
    “不要再闹别扭了。无论如何,这世上永远只有一个你……我现在头真的很晕,没心思再哄你开心。”
    “唐公子于蟾宫折桂之时、百忙之中,竟还能过来哄一哄在下,真是令在下受宠若惊。”
    怨怼到了极致,陆幽反倒冷静下来,起身朝着唐瑞郎作了一个揖:“天色不早了,不敢耽误唐公子的正经事,请!”
    唐瑞郎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下了逐客令。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门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间又回过头来看着陆幽。
    “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不再生气?”
    陆幽没有回答,却快步朝着瑞郎走来,然后与他擦身而过,消失在了门外的长廊尽头。
    只听“碰”地一声,唐瑞郎手中的铜质酒壶摔碎在了地上。所剩不多的酒液从掉落的玛瑙瓶塞处洒落,酒香飘散在空中,很快就无迹可寻了。
    陆家药园子里小心伺候着的那丛牡丹,最终还是没有得到重用。唐瑞郎甚至没有如约前往自家的园子去取准备好的花中之魁。
    因此,在新科进士陆续回到雀华池畔,互相攀比采摘来的花卉,吟诗作赋了好一阵子之后,才看见探花郎骑着他那匹名贵的黑马踽踽归来,手中却是空空如也。
    按照闻喜宴的习俗,探花失手自当受罚。然而此时此刻,却无人敢于站出来,对于满身酒气、阴沉着脸色的唐瑞郎说上半句调笑的话。
    闻喜之宴不闻喜声,却以异常的沉闷划上了句号。
    返回唐府之后,唐瑞郎疾步走进独居的院落,反锁门扉,然后将视线所及的一切全都用力扫到地上。
    瓷器与琉璃破碎的声响唤起了仆从们的注意,然而却无人敢于接近。
    因为宅院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位如众星捧月一般的贵公子,虽然大部分时间里与人为善,却也有着极为顽固的性格,一旦钻起牛角尖来,劝解或者安慰都起不到任何的效果。
    真是某种意义上的虎父无犬子。
    一通发泄过后,屋内总算恢复了平静。唐瑞郎坐在昏暗的室内,看着满地狼藉。一手撑着头,陷入沉思。
    究竟哪里做错了?
    陆家园子里,陆幽那伤心欲绝的表情在黑暗中隐隐浮现。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烦躁和郁闷,就算砸碎这整整一屋子的东西,恐怕都无法消解。
    是因为陆幽出言不逊,咄咄逼人;还是因为陆幽无视了与自己的约定,贸然出手对付丁郁成,甚至威胁到了唐家的安定?
    不,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陆幽从戚云初那里知道了东君的事。
    戚云初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中,唐瑞郎已经从椅子上缩了下去,伸长的双腿几乎完全瘫在了地上。
    他保持着这种涣散的姿势仰头看着天花板,思绪则一点一点飘向远方。
    最初的大部分记忆早已模糊,唯有当年赵南星说过的一些话,仍旧历历在目。
    那依稀是多年以前,某一个凌霄花已经凋谢的深秋。安乐王府的院落里,洒满金色的落叶与斜阳。
    总是温暖明朗的安乐王叔,脱去了锦袍玉带,换上轻便的行装,手里牵着王府中最快的骏马,低头朝他微笑。
    “小瑞郎啊,叔叔这就要走了。不过在临行之前呢……还想要和你做一笔生意。”
    仔细想想,这笔“生意”正是一切的源头。
    其实陆幽并没有说错——从两人在国子监相逢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就一直在演着戏。
    追逐在佐兰身后,努力与他构建起异乎寻常的友谊。同时若有若无地驱散那些试图接近佐兰的人。
    可是这份友谊,是如何变成了爱意,又如何失控一般地愈演愈烈,最终演变成眼下这种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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